翌日,卯时未到,丹阳缩在山门口等了一身霜花。霍昀廷架子忒大,连人影都没见。
眼看时辰已至,丹阳以为自己被戏弄了,一辆马车才自山路尽头半掩琵琶似的出现。
待霍昀廷露面,丹阳才知这考验的最后一关原来是要实战,而实战的战场在淮州。
昭宁劫中,苍冥大军没有往西与斡仑主力汇合,而是率军走东路,浩浩荡荡过了平北,穿过慕图关,一路南下。
那时的大雍外强中干,平北与淇东有一多半州府都成了苍冥人的地盘,后来慕图鸿监国,一边对斡仑部称臣纳贡,一边与苍冥死战到底,截止今时,平北还有两座城池未归,淇东则有四座。
其中的淮州与淇州只隔一条梨凉河。
半年前,苍冥人在淮州的飞鸢锻造阁投入锻造,最近锻造出几只新鸢,霍昀廷此行便是受淇东五州兵马大帅颜雨霖的托付,去淮州把鸢抢下来。
上车之后,马车在城外山路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扬起一片沙尘,车速愈发地快。
丹阳紧紧抓住窗框,胃里翻江倒海。
霍昀廷端坐在对面,笔下流畅地勾勒着机甲图谱,很显然是故意的。
丹阳被车晃得头晕眼花,脸一寸寸白下去。
“这就受不住了?”霍昀廷盯着她讽刺:“想要架鸢,第一个考验的就是体能和耐受。”
丹阳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酸涩压下去:“劳烦掌教亲自考练,放心……我会坚持到底。”
霍昀廷挑了挑眉,一副坐等看戏的样子,前方一个急转,马车猛地倾斜,丹阳没忍住,干呕出声。
霍昀廷猛然搁下笔,图纸被迅速卷起,一脸嫌弃道:“现在后悔还没来得及,免得入学后哭着回家。”
“我不回家。”丹阳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坚定地告诉他:“坚决不回家,啊……”
话音未落,马车又一次加速,她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霍昀廷瞬间起身,像被烫到似的连退两步,脸色难看极了:“慕图丹阳!”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吐我车上?!”
丹阳虚软地伏在座椅上,还想辩解,可又一波恶心涌上来。她慌忙捂住嘴,已经来不及。
霍昀廷忍无可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几乎是提着她跳下马车。丹阳瘫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只觉得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混乱中,她仍下意识地攥住霍昀廷的衣角,死活不撒手。
“放开。”他声音冷硬,试图抽回衣角。
“不放……”丹阳喘着气,抬起泛红的眼睛,“除非你答应……让我进飞鸢斋,我会好好学的。”
霍昀廷盯着她惨白倔强的脸,又瞥见自己衣袍上沾染的污渍,表情复杂,他原本举起了手,似乎想将她劈晕,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强行压下了火气。
“飞鸢斋不是靠嘴皮子进去的,慕图丹阳。”他抱着双臂,姿态甚高:“我承认你有些天赋,但吐成这样,你是怎么有脸说自己能坚持的?”
丹阳从前不晕的,估计是这一年在家里躺着养伤把体能给躺退步了,她用袖子抹了把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保证,下回不吐了。”
霍昀廷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旭光斜照,映得他眸色格外清晰。
丹阳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珠竟是蓝色的,美得像雨过天青时最澄澈的那片天色,清冽又通透,和寻常的大雍人完全不同。
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你的眼睛……”
大雍人是生不出蓝眼睛的,这多是斡仑人的特征,可细看他的面容,眉骨鼻梁虽凌厉分明,轮廓中却还带着几分中原人的清隽,并不像纯粹的斡仑人。
难道是混种?她自然不会问这等私密的事,但霍昀廷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闭嘴。”他好似被她触到了逆鳞:“我看你吐得还有力气,上车,继续。”
丹阳被他语气里的寒意慑住,同时被他的衣角一带,踉跄了几步。
山间林木茂密,一阵风突然掠过树梢,霍昀廷反应极快,按住她的肩往下一压。
“低头!”
数支飞箭应声从林间射来,紧贴着她头顶飞过。
霍昀廷侧身挥剑,银光闪动,箭镞纷纷被斩落。雾气未散,山道上杀机四伏,对方藏得隐蔽,箭矢却来得又准又急,不像散兵,更像有备而来。
马车已被扎穿好几个洞,丹阳抱头缩在车厢里,一动不敢动。她能听见外面剑风凌厉,霍昀廷步伐稳健,时而跃起、时而疾转,打斗声短促而果断。
没过多久,声响渐息。霍昀廷一跃上车,掀开车帘就见丹阳蜷在原处,一副吓坏的模样。可就在这时,林间忽有黑影窜动。
霍昀廷指间刚转出一柄飞弩,却听嗖地锐响,一支短箭已抢先射出,精准地没入那人咽喉。
山林顿时寂然。
丹阳缓缓收起袖弩,拿袖子擦了擦弩身,抬头冲他一笑,眼睛亮晶,语气轻快又无辜:“你这车又坏了哦!这下别想再赖本郡主赔了吧,霍掌教。”
霍昀廷注视着她,目光里终于透出一丝不同以往的审视与惊讶。
身后路上传来几声马蹄响,几匹轻骑渐行渐近。
丹阳下意识扣紧袖弩,却见霍昀廷神色如常,便知不是敌人。她好奇地掀开车帘,先入眼的是一双珍珠绣鞋,随后是浅云色的罗裙轻摆。
马背上的女子眉眼妩媚,声线柔婉:“少主,属下来迟。”
霍昀廷冷厉道:“你方才那一箭,还不如她快。”
女子面红耳赤:“属下知错。”
很快他们换了一辆新车,马蹄扬尘,将山道远远甩在身后。
丹阳回头望去,只见那美人仍立在原处,目光盈盈望向车内。
她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叫你少主?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吗?霍昀廷?霍掌教?!”
“再多问一个字,”他冷冷瞥她,“你就下车自己走回淇州。”
丹阳立刻抿住嘴,乖乖坐好。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剩霍昀廷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没人说话,丹阳的困意渐渐浮起,她单手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终于歪在窗边睡着了。
霍昀廷抬眼望去,她睡着的模样安静乖巧,和刚才挽弩疾射的样子判若两人。碧色骑装衬得她像初春新柳,簪子簪尾雕成一只小鸟振翅欲飞。
不知过了多久,丹阳忽然醒来,兴奋地推开窗:“哇!是羽桑花!我还是头一回来淮州,霍昀廷,你呢?”
他没搭理她,随手将一个木盒抛到她怀里,丹阳打开一看,是一套精巧的飞弩零件。
“会装吗?”他语气平淡,像在出题。
丹阳手指飞快动作,不一会儿便组装完毕。她扬起脸,眸中不解:“为什么给我这个?”
“城南锻造工坊,前后两进院子,”他目光望向窗外:“熔炉料房在前,工匠议事处在后,我要你一个不留。”
他面无波澜地看向她:“得手之后,自己抢一架鸢飞回淇州,做得到,本教就准你入斋。”
淮州的傍晚闷热难当,乌云层层压向城头,天色昏沉得几乎透不过气。凉月偶尔从云隙间漏出一点微光,丹阳提着飞弩疾步穿行,拐进一条窄巷。
巷子又深又暗,地面坑洼不平,工坊就在前方,院墙高耸,后墙那棵老槐树歪斜着伸向院内,那是唯一的入口。
丹阳深吸一口气,助跑、蹬墙、攀住枝干,动作干净,全程未发出半点声响。老槐枝抖了几下,她心跳如擂,伏在树上屏息片刻,确认无人察觉,才轻巧落进院内。
北屋亮着昏黄的灯光,人影在窗纸上来回晃动,看来至少有四五人。她原路退回,转而跃上对面茶楼的屋顶。
瓦片松动,她不得不放轻脚步,匍匐前进,直到找好架弩的位置。
飞弩才刚架稳,底下忽然传来犬吠。丹阳一惊,几乎屏住呼吸,两名护卫牵着獒犬从工坊侧门转出来,在院中来回巡视。
她紧贴屋瓦,一动也不敢动,汗珠从额角滑落,滴进衣领。
护卫牵着狗绕去前院。丹阳重新握紧弩机,瞄准,扣动。
咻!
利箭破空,穿透窗纸,屋内顷刻哗然:“有刺客!”
丹阳没有犹豫,再次装箭、瞄准、发射。第二箭、第三箭……窗内接连传来闷响和惊呼。有人撞翻桌椅,花瓶碎裂,血溅上窗纱。
她迅速收弩起身,正要从屋顶撤离,侧门被猛地撞开,三名大汉提刀冲了出来:“在楼上!”
丹阳反手一箭,为首那人应声倒地。另两人跃上茶楼外墙,攀着砖缝疾爬而上。她拔出短刃,迎向第一个探上屋檐的人,刀锋相撞,火星四溅。
“小丫头找死!”对方力大势沉,压得她连连后退。
丹阳借势矮身,扫腿攻其下盘。那人重心一歪,她立即补上一箭,直穿肩胛。
最后一人趁机扑至身后,箍住她的脖子。丹阳肘击加踩脚,却迟迟挣脱不得,眼看刀就要落下,她拼尽全身力气将弩向后一顶,扣动机簧。
短箭射穿对方脚背,那人惨叫松手,丹阳回身补刀,将他一脚踹下屋檐。
远处传来更多脚步声和犬吠,她不敢耽搁,飞身掠下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暗巷之中。
天将破晓,淮州城依然沉寂,昨夜一场恶斗,雨始终未落,丹阳提着飞弩走出巷口,抬头望见朝阳初升,暖光洒满长街。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个明亮的弧度,成了,她的求学之路即将开启。
丹阳接着跑出工坊,头也不回地往升鸢台方向冲。
越靠近升鸢台,打斗声就越清晰,拐进最后一条胡同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炸起巨大的轰响。
丹阳想也没想地向前扑倒,碎石和热浪擦着她的后背飞过。
她抬头再看时,升鸢台一侧围墙已被炸开,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狂风卷着沙石扑面打来,她眯起眼,瞧见几架飞鸢正停在台中央,身形庞大,翼展宽阔,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蓄势待发的巨鸟。
就是现在。
她咬牙起身,直奔最近的一架飞鸢,可才跑出两步,一道刀光忽从旁侧劈来。
丹阳侧身闪开,袖中弩箭疾射而出,对方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她不敢停顿,手脚并用往飞鸢上爬,机身微斜,翼面触手冰凉,就在她一条腿跨入鸢肚的瞬间,身后传来苍冥语的怒吼:“下来!!”
丹阳回头,只见一名黑衣汉子挥刀扑来,她来不及装弩,干脆反手抽出腰间短刃,借势向下狠狠一扎。
刀尖没入对方肩头,那人怒骂着松手,踉跄后退,丹阳趁机翻身跃入座舱,一把拉下操纵杆。
飞鸢一震,翼面迎风展开,带着她倏地离地而起。
她低头望去,升鸢台在火光中越变越小,风声呼啸掠过耳畔,她握紧操纵杆,深深吸气,朝着淇州的方向径直飞去。
霍昀廷的飞鸢在高空平稳盘旋,两侧各有一只护卫鸢紧随其后。风声呼啸,其中一名护卫驾鸢靠近,拱手问道:“少主,是否直接返回淇州?”
霍昀廷原本已要点头,但顿了一下,转头问道:“她人呢?”
护卫一时没反应过来:“您是指……”
霍昀廷没再接话,操纵飞鸢调转方向。
今日云层稀薄,从空中俯瞰,整座淮州城清晰可见。锻造工坊方向仍有黑烟缭绕,而升鸢台四周一片狼藉。
他压低高度,正寻找可降落的位置,冷不防瞥见一架飞鸢正摇摇晃晃地从台后绕出。
两架飞鸢迎面相遇,一稳一颠,像是老鹰撞见刚学扑腾的雏鸟。
霍昀廷皱了皱眉,连弩机都懒得开启,就这水平,根本不值得他动手。
此时的丹阳,完全是凭着一股劲儿硬冲上天的,她知道工坊被毁、淮州已乱,宁愿摔死也不愿窝囊在地面认输。
虽说她在墨霞山学艺时日不长,紧要关头却出奇地冷静。
她默念着背得滚瓜烂熟的口诀,双手在复杂的操纵杆间来回尝试,推拉、转动、稳住……最后真让她歪歪斜斜飞了起来。
可刚飞出一段,整架鸢身剧烈抖动,翅膀拍打得又急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丹阳慌了,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机关钮杆,背得再熟的口诀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也难怪霍昀廷一直笑话她缺少实战。
鸢鸣声越来越急,像是催促她赶紧降落,但她根本无法安全落地。
就在她手忙脚乱、心凉了半截的时候,一道冷静的声音穿过风声传来:
“轻推甲字杆,下压左翼,慢推乙字阀,手别抖!”
是霍昀廷。
不知何时,他已驾鸢贴近,如守护一般环绕在她侧方:“鸢头压平,翅膀展开,你想直接窜上天吗?”
丹阳一点即通,按他指令一步步操作,飞鸢果然逐渐平稳,抖动停止,驯服地向前滑行。
脚下淮州城渐远如画,两架飞鸢一前一后,穿梭在轻薄的云气间,霍昀廷似乎在笑,声音随风吹入她耳中。
丹阳如释重负,朝他挥了挥手:“多谢掌教!”
霍昀廷驾鸢升至她上方,声音戏谑,带着一贯的挑剔:“慕图丹阳。”
他故意顿了顿:“你见过空中散架的飞鸢吗?就你这小身板,甩出去怕是捡都捡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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