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湛蓝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墨门宽阔的校场上。
山风掠过,带来几分初秋的凉意,吹开场边少年们热烈的欢呼声。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院服,仰头望着高空,一只飞鸢舒展双翼,平稳地朝着升鸢台降落。
飞鸢落地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像在为自己的凯旋而歌。少年人心思单纯,看到丹阳架鸢而来,大部分都忘了计较她是女儿身。
周子靖眼尖,第一个跳起来大喊:“是丹阳!丹阳回来了!”
丹阳几乎是手脚发软地爬出来的。高空的风又冷又烈,她没穿轻甲,也没戴护面,此刻浑身都冻得僵硬,嘴唇也有些发白。
可还没等她站稳,一群少年已经欢呼着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托起,一次次抛向空中。
“丹阳!太厉害了!”
“你真的飞回来了!”
欢呼声未落,另一只飞鸢已从侧翼俯冲而下,双翅掠起一阵疾风,稳稳落在升鸢台中央。
霍昀廷轻跃落地,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淡淡扫了一眼被抛起又接住的丹阳。
周子靖他们一见到掌教,顿时收敛了动作,小心翼翼将丹阳放回地面。
她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兴奋,发丝被风吹得微乱,朝霍昀廷扬起一个明亮又执着的笑:
“霍掌教,我做到了!你说过,完成门令就让我进飞鸢斋,君子重诺,可不能反悔!”
霍昀廷没说话,只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牌,隔空抛给她。
玉牌上精细地刻着鸢尾衔云的纹样,正是飞鸢斋的入门令。周子靖替她接住,一群少年又忍不住欢呼起来,再次将丹阳团团围住。
霍昀廷没再多留,转身离开了升鸢台。
可入学之后,丹阳才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得那般顺利。
霍昀廷虽收她入门,却仍另眼相待,体能操练、试飞演练几乎从不让她参与,她每日最主要的课业,就是擦拭飞鸢。
飞鸢斋占地极大,校场旁几处升鸢台是日常训练之所。
这天,秋日的阳光褪去酷暑的燥热,丹阳叼着根狗尾巴草,没精打采地蹲在台边,望着其他人奔跑、操练、升空。
霍昀廷穿着一身玄银轻甲从校场走来,一边往小臂上装配一具弩机,一边眉头紧蹙:“慕图丹阳!”
丹阳一个激灵站起身:“弟子在!!”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霍昀廷没什么情绪地抬手一指:“去,把那几只飞鸢擦了。”
丹阳眼底的光霎时黯了黯:“……又擦?”
“怎么,”霍昀廷挑眉,“不愿意?”
“……愿意。”她低下头,拎起抹布和桐油桶:“特别愿意。”
飞鸢以木骨覆以特制精铁,需常擦桐油防蛀防腐。丹阳认命地挽起袖子,开始埋头干活。
远处,周子靖他们正穿着简易铁甲沿山道奔跑,呼喝声随风隐约传来。
她羡慕地看得出神,霍昀廷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干活,发什么愣?”
丹阳没吭声,只低头更用力地擦起来。
等她擦完第一只飞鸢,霍昀廷已咬着一支箭矢翻身跃入驾驶舱。
午后的日光正烈,晒得石头发烫。忽然,头顶一阵强风压下,丹阳一抬头,只见那架黑沉的飞鸢猛地冲上蓝天,双翅劈开气流,发出猎猎声响。
它在日光下迅猛盘旋,忽又如鹰隼般疾速俯冲,眼看就要撞上地面,又猛地侧翼斜掠,几乎是擦着草尖飞过。
“嚯……”丹阳看得眼睛发直。
没等她回神,飞鸢又贴着一处陡峭山壁疾升,翼尖险险擦过岩石,眨眼没入云层,巨大的影子在连绵山峦间回转盘旋,令人目眩神迷。
丹阳仰着头,半晌没动弹。
也不知是不是被霍昀廷这手高超的飞行术刺激到了,她之后擦飞擦得格外卖力。墨霞山是回不去了,她得在淇州扎下根来。
可她没想到,这一擦,就是整整两个月。
那些飞鸢里外全归她一个人打理,霍昀廷连个杂役都没派给她。每晚丹阳回到寝院时,都累得几乎沾床就睡。
飞鸢斋的弟子寝院只住了她一人,小径旁杂草已长到半尺高,几棵桂树疏疏落落立在秋风里,廊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叮当作响。
丹阳想着要与飞鸢斋的同窗们拉近关系,特意择了个休沐,在淇州城里最有名的醉仙楼包了一桌酒席。
酒楼临着梨凉河,景致开阔。一进门便见一方荷花池,池中立着一只铜鹿,身上缀满铜钱,风一吹,叮当作响,寓意“风生水起福禄来”。
墨门山规严禁饮酒,一离院,十几岁的少年人顿时如脱缰野马。
周子靖抢先抱起一坛春来江,朗声道:“丹阳,往后就是同窗了,我敬你!”
众人见有酒有菜,早将禁令抛之脑后,纷纷举杯。丹阳也不推拒,一一应下,直到席间众人喝得面红耳热,她才貌似不经意地开口。
“说起来……这个霍掌教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他在淇州如此嚣张?”
原本喧闹的席间霎时一静,有个门生举到嘴边的酒杯悄悄放了下去。
唯有周子靖酒意正酣,一拍桌子:“怕什么!他又不在这儿!霍六嘛,丰安霍家的六公子,平阳侯的亲儿子!”
“霍家?”丹阳心想果然没错。
大雍北境与斡仑、苍冥两部接壤,霍家世代镇守北疆,战功赫赫,受封平阳侯。
如今的侯爷正是霍昀廷的父亲。传闻平阳侯妻妾众多,子嗣无数,但嫡子只有一个,虽聪明绝顶,却体弱多病。
丹阳给周子靖夹了块排骨,顺势问道:“平阳侯有这么一个厉害儿子,怎么从前没听说?霍昀廷名列逐鹰榜也有些年头了吧,霍家行事这么低调?”
这若换了她父王,怕是早敲锣打鼓,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儿子太多呗!记入族谱的就有二十几个,哪还顾得上他。”周子靖灌了口酒,打了个响嗝。
丹阳又替他斟满:“堂堂逐鹰榜探花,平阳侯就让他在淇州待着?以他的本事,回平北带兵岂不是更风光?”
“怎么带!”周子靖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你没瞧出来他那张脸……是个串秧子吗?听说霍老夫人忌讳这个,当年他娘进府,连月钱都没给发过。”
丹阳愣了愣,原来一切真如她所料。
所谓串秧子,便是大雍人与外邦人所生的孩子。昭宁初年,斡仑与苍冥屡犯北境,平北百姓对外邦人深恶痛绝。霍家雄踞北方,一个混血子嗣,自然被视为门庭污点。
丹阳没想到这么快就摸到霍昀廷的底细,她瞧着周子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也是丰安人?”
“我爹是平北五大将之一,周烈!”周子靖抱着酒坛,骄傲地一扬下巴。
原来如此。平北五大将是平阳侯麾下最得力的将领,并称北境五虎。周家与霍家是世交,自然知道得多些。
丹阳恨不能把霍昀廷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可惜周子靖所知也有限。她追着问:“霍掌教平日喜欢什么?”
男子所好,无非美人、美酒、功名……他若想要,她双手奉上就是。可周子靖摇头,一问三不知。
这时,对面一个少年举着手晃悠悠插话:“我知道……嘿嘿,掌教最喜欢骂人!”说完,一头栽进面前的菜盘里,鼾声大作。
夜色中的淇州城被梨凉河的灯火点亮,水面画舫穿梭,灯笼倒映出一片暖红,醉仙楼更是人声鼎沸,笙歌不绝。
台中央舞娘腰肢轻旋,眼波流转,一舞终了,楼上纷纷掷下金银,花瓣如雨飘落,自废除宵禁,淇州的夜愈发活得声色张扬。
霍昀廷倚在二楼看台边,一道珠帘将他与另一道身影浅浅隔开。
“听说你新收了个小姑娘,还变着法儿刁难人家,真的假的?”问话的女子身形高挑,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
她叫颜芷,出身淇东颜家,如今是墨门飞弩斋的掌教。
霍昀神情淡漠,没承认也没否认。
墨门之内没有秘密,飞鸢斋新来了位小郡主,霍昀廷百般挑剔,这事早传遍了。
颜芷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劝解的意味:“她可不是普通人,慕图王的独女。就连我叔父也要礼让三分。你既然收了,又何必刻意刁难?这不是打慕图家的脸吗?”
霍昀廷无动于衷,转身走回雅间。炉上茶水正沸,白雾氤氲,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
“慕图权的脸,在我这一文不值。”
颜芷举杯一饮而尽,语气认真起来:“他是摄政王,更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他女儿虽只是郡主,与公主又有什么分别?你惹得起,淇东未必惹得起。”
霍昀廷忽然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讥诮:“你觉得我是在刁难她?”
“难道不是?全山门都知道,小郡主入学至今,整天只做一件事,擦飞鸢。”颜芷今日是奉命来说情的,话说得苦口婆心,对面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霍昀廷嗤笑一声,语气桀骜:“当初颜帅请我来,说飞鸢斋一切由我做主。如今就为个小丫头,要拆自己台吗?”
“理是这么个理,”颜芷放缓声音,“但人既然来了,慕图王的亲笔信也送到了我叔父案头……你就算给我个面子,正经教教她。我保证,若她真不是驾鸢的料,我亲自派人送她回长京。”
霍昀廷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搁在窗沿上,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从前不爱管这种闲事的。怎么,就因为她是女子?”
颜芷一怔,军中确无女子,她自己是凭军功立足的异类。
霍昀廷没说错,她此番前来,既有世家交情,也确实存了份私心,想为同样想走这条路的女子争一份可能。
可她这份心思,霍昀廷丝毫没有体谅的意思,他负手径直离席,刚走出雅间,目光便跟着一沉。
只见楼下大堂舞榭旁,正晃悠着一群眼熟的身影。
周子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其余人也东倒西歪,醉态毕露。丹阳被他们簇拥在中间,脸颊绯红,俨然是这群少年的中心。
霍昀廷站在二楼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胸腔里一股无名火气倏地窜起。
周子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抬头,恰好对上那道冷冽的视线,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没眼花吧……掌教怎么在这儿……”
“哪儿呢?”丹阳循着他的目光,摇摇晃晃地抬头望去。
视线聚焦的片刻,她咧嘴一笑,带着醉意抬手一指:“喏,那不就是霍阎王嘛!”
“霍阎王”三个字清脆响亮,原本喧闹的大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霍昀廷一步步走下台阶,不紧不慢中带着无形的压迫。
飞鸢斋的少年们酒吓醒了大半,下意识地迅速排成一列,个个屏息垂头,如同待审的囚徒。
霍昀廷目光扫过这群弟子,声音冷得刺骨:“自行去刑罚殿领罚,打到我满意为止。”
少年们闻言,非但没哭丧,反而隐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挨顿打,在霍掌教这儿已算是最慈悲的处罚了。
丹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迎着众人目光站出来:“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
周子靖急得直扯她袖子,丹阳忍霍昀廷日久,趁着酒劲打了个哈欠,挑衅地望向他:“看什么看?别忘了,今日休沐,你管的着吗?”
霍昀廷直接别开脸,连眼神都懒得给她。
这副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微醺的丹阳,她火气上涌,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霍昀廷!!”她凶巴巴地叫嚣。
霍昀廷身形极高,她不得不仰起头。
酒意朦胧中,她再度清晰地看清他的眼睛,那是极漂亮的蓝色,让她瞬间忘了要骂什么。
他恰好垂眸瞥了她一眼。
丹阳只觉得脸上被酒气蒸腾的热度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自觉丢了面子,头脑一热,猛地抓起霍昀廷的胳膊,低头就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让你……让你老是欺负我!!!”
这一口她用尽了力气,齿痕深刻,甚至渗出血丝,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觉得丹阳这下完了。
周子靖母鸡护崽似的冲上来:“掌教!掌教您千万别跟她计较,她喝多了,她不是故意的……”
话未说完,就被霍昀廷不耐地一脚踹开。
霍阎王吃痛皱眉,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暴怒。
他看着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又瞥了眼醉意盎然的人儿,冷冷地抽回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懒得计较的厌烦:“疯够了?千辛万苦求我准你入学,便是让你带头喝酒的?回去领罚,罪加一等。”
三楼廊下,凭栏而立的颜芷将楼下闹剧尽收眼底。
她原本是来找霍昀廷说合的,没想看到这么一出,她的目光掠过霍昀廷难得克制的怒意,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这丫头,醉成这样,出手倒还挺快,脾气也对她胃口。既然霍六不要,她可不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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