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盈盈月光坠入水面掀起一片波光粼粼，给万物披上一层模糊的轻雾，矮木丛中偶有几声蟋蟀悠扬的啾啾声，配合着光影的移动时响时停。
洁净的白靴沾染上河岸的淤泥，蓝眸中倒映出跳动的火光。云翊弯着腰，用手一寸寸地摸索，忽然，他的手落入一个足有半掌深的空隙中，指尖碰到沉底的碎石，尖锐的棱角戳进肉中，带来丝丝痛感。
他若有所思地将火折子压低，借着火光看清了空隙的模样——准确来说是一个一尺长的凹陷，两侧散落的碎石大小不一，边缘整齐，像是由一把锋利沉重的刀具所致。
锋利沉重的刀具。云翊捻着指间的沙尘，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立在祁安身边的那把暗紫色镰刀，若拖着刀背在地上行走...
不，不可能。云翊紧急掐断那刚冒出头的荒诞的想法。为防止祁安再次出现扰乱计划，他们专程选择了鲜有人知的小路，处处谨慎留意，祁安绝无可能跟上。
“那会是谁呢？”河岸的风卷起水中的腥气，盖过自言自语的呢喃，以及四周细微的响动。
云翊洗净手上残留的泥污，袖中白光闪过，他在心里默数三声，三声一过，他挥动衣袖，几滴河水势如破竹般冲向身后顿止的呼吸。
“师兄，是我。”青言抬臂抵挡，气势汹汹的水滴柔和地溅在他宽大的衣袖上，放下手臂，一滴清凉的河水正中眉心。
朦胧的睡意被打散，青言打了个哈欠，缓步走向云翊。
他问：“有什么发现？”
云翊侧身露出身后的凹陷，放低火折让他看得清晰：“只找到了它。”
青言蹲下身凑近观察，修长的手扒开凹陷四周的泥土，露出深埋其中的碎石。
翻了一会儿，他瞄到云翊染了尘土的衣袍，鬼使神差的伸出沾满湿泥的手，试图往对方身上蹭。
“青言。”避开对方作祟的手，云翊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严肃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无奈。
青言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眼珠转动，轻易带过了此事：“没有其他痕迹吗？”
云翊点了点头。树上没有被撞击过的痕迹，也没有搜查到任何关于“蛇”的东西，周围更是没有打斗留下的痕迹，一切都太干净了，仿佛静儿娘的事只是孙婆婆的梦魇，所说所做皆是因梦魇的恐惧。
青言了然地颔首，动手将那条凹陷填好，目光粗略地在周边环视。云层移动遮住圆月，繁星被掩入夜幕，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河对岸的杂草无风自动，银白的亮点在这漆黑的环境中格外醒目。
“师兄，河对岸可有查过？”青言慢慢移动到水边，抬头望向云翊。
云翊道：“还未来得及，怎么了？”他手举着火折，并未看见对岸的银点。
青言甩了甩手上的淤泥，足尖轻点水面跃到对岸，腰间的佩剑受到灵力催动自行出鞘，带着暮春的凉意直直插入土壤，杂草应声断裂，浮现出隐藏其中的物件。
等等。他收好物件，预跳的姿势忽然停滞，鼻翼耸动，一股淡淡的甜香悬聚鼻尖，在吸引他前往，双脚开始不受控制地走动，他攥紧袖中的东西，靠近前放出灵力化解了钻入体内的香气。
“师兄快来，有东西！”青言回头扬声呼喊，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凝重。
闻声，云翊三步并作两步跃到对方身边，按青言所指将火折贴近。幽暗的火光下，数百只昆虫的尸体被半埋进土中，尸身完整，肢体舒展，像是进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酣睡。
而那股甜香渗透过层叠的尸身还在不断散发，云翊的手突然伸向边缘的一只蟋蟀，指尖在触碰的前一刻被青言拦下。
“恐怕这些虫子就是被香气吸引来的。”结块的泥巴落在云翊掌心，青言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替他拂去，右手拔剑将堆成小山的虫子拨开。
稀薄的甜香登时变得浓烈腻人，云开星现，月光冲破束缚再度倾洒大地。青言捏着鼻子将虫堆中间的东西一把抓住，摊开手，三枚圆枣大小的香丸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越接近香味就越是刺鼻。
“好难闻的味道。”青言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带着香丸后退两步，以免云翊被这比蒴藋花还腻的气味薰到。
甜腥气缭绕在掌心，青言实在难以忍受，正想找地方丢掉，一只温凉的手强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
云翊屏息捏起一个香丸，附着一层灵力加以隔绝，赤色的香丸被放在地上来回翻转，火光与月光交织，衬得他的眼睛越发明亮。
灼热的火舌舔舐着香丸的表层，不出片刻，它的顶端亮起鎏金色的圆点，一路蜿蜒向下，在表面构成了一个极小的“枢”字。
挪开火折的瞬间，青言惊诧：“引灵散！”
话音落，云翊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地，唇角扬起，他猜对了，这便是书中记载的，由天枢门特制的一味丹药，引灵散。
香丸还带着燃烧后的余温，青言按耐住内心的激动，摩挲过表面的字样，疑惑道：“天枢门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这儿？”
据说引灵散曾经是用来吸引妖兽的，致幻性极强，连有灵力护体的修士也易被其特殊的迷香控制，在神绾登上君主之位后被天枢门尽数收回，埋藏处只有历代掌门知晓，如今沈予初消失，它又是如何出现在这的呢？
两人对视，结果不言而喻——沈予初曾经过这里，亦或是，身在此处。
云翊道：“引灵散的香气仅能传一里，假如静儿娘看到的真的是蛇，附近定会有其他香丸，继续找。”
夜露渐重，草叶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脉络滴在青言的靴面上，青言捂嘴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火折子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在树影间忽明忽暗。
“你先回去休息，有消息我会立即传信于你。”在他打了第四个哈欠后，云翊忍不住说道。
青言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拒绝道：“要回一起回，别想自己调查，若是宗主知道你彻夜不眠，定要罚你禁闭。”
拗不过自己便拿师尊说事，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云翊捡起地上碎成两半的香丸，小声嘀咕：“我看你精神不济，想让你多睡会。”
香味越来越浓，熏得青言头晕脑胀，他一把搂过云翊把头靠在对方身上，抱怨道：“哄韵儿的话哄不住我，我说过要跟着你，说到做到。”
感受到颈间的痒意，云翊无奈拍了拍他的后背，前方的气味几乎要凝成实体，争抢着通过鼻息钻入肺里，云翊不适地咳了几声，捏碎符纸形成一道灵力罩笼住二人。
穿过密林，二人最终在一座高山前停下。
靴子踩过香丸发出“咯咯”的细响，云翊拾起一块残骸，引灵散放置时辰过久，药性会挥发殆尽，与普通泥丸无异，想来这里就是最初到达的地方。
青言左右看了看：“线索中断了。”
云翊不甘心地上前用灵力侵入硬挺的石壁，妄图捕获到一丝活气，在确定眼前的只是座再普通不过的山时，低垂下了眼帘，还是没能找到啊。
他轻叹一声，指尖拨转着那半块香丸：“罢了，回客栈吧，明日一早，再去抚关镇。”
说罢，他转身要走，青言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嘴唇翕动，紧了紧手中的剑，沉默地跟上。
风中不知夹杂着谁人的叹息，一颗石子从山峰滚落，精准地击中了青言的后脑勺。
青言痛呼一声捂住后脑，脚步踉跄不小心踩到了被随意摆放的引灵散，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等云翊转过身时，入目的就是青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头，龇牙咧嘴在地上打滚的场景。
云翊心头一紧，几步跨过去关心道：“怎么回事？”
青言捂着胸口缓缓坐起身，掌心在摸到内里的硬物时表情霎时凝固，他没有理会躺在身侧袭击自己的石子，反倒是咧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对云翊说：“师兄，还有线索。”
顶着云翊不解的目光，他从怀里掏出先前在杂草里发现的物件，方才发现引灵散太激动，竟忘了它。
借着火光，物件的轮廓慢慢显现，是一块色泽圆润的玉牌，繁复的花纹里刻着一个遒劲的“玄”字。
“玄清宗令牌，你从哪里发现的？”云翊睁大眼睛，问。
青言挠了挠头道：“杂草堆。”
云翊看着玉牌，眉头越皱越深：“玄清宗向来严明，非本宗地界不会轻易出手相助，他们的令牌怎么出现在此？”
青言把令牌塞进云翊手中，勾住他的肩膀懒洋洋道：“要么是意外遗落，要么是故意留下。”他顿了下，轻蹭着手下柔软的布料。玄清宗令牌距引灵散仅有几步距离，意外遗落吗？
玉牌表面细腻光滑，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未散的温热，属于对方清新的皂荚香扑鼻而来，还有一丝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甜腻。
“这上面有引灵散的气味。”云翊转头与青言对视，面色难看，如果引灵散是玄清宗的人放的，他们要做什么，又是从何得来的引灵散？
“去抚关镇。”青言当机立断拉着云翊两步跳上剑，脚下的灵力急切催动着曦光剑，化作一道白光极速消失在夜幕。
发丝飞扬，呼啸的风刮过脸侧，青言手中掐诀，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向乘着二人的长剑。不管玄清宗想要做什么，能得到引灵散必然与沈予初脱不了干系，尽快找到沈予初，宗主的病就能早日康复，哪怕只有线索，也足够了。
“拦住那个畜生！快！”
踏入抚关镇的前一步，一声惊慌的怒吼回荡在寂静的夜空，时不时还伴随野兽的嚎叫。青言保持着掐诀的姿势，等云翊的手搭在他肩上时才如梦初醒，调转方向朝声音的来源飞去。
剑光划破山头的平静，青言落在一根枝叶繁茂的粗支上，遮挡的叶隙见隐隐可见一条腰身有桶口粗的野兽。
被破坏的零零散散的补妖网铺满空旷的地面，巨蛇悠哉悠哉地用尾巴卷起一个年轻修士，血红的信子有规律地吞吐，灰色的竖瞳阴冷地睥睨着身前渺小的人类。
“嘶嘶。”它甩动粗壮的尾巴，将面色青紫的修士重重砸进人群，而后，又竖起坚硬的鳞片，如箭矢般冲向抱头缩在人群后的家伙。
“柳依，它过来了，快跑！”身着玄衣的少年接住险些砸进土里的修士，高扬的马尾卡进颈肩，系在发绳上的瓷瓶直直打上了他的右脸。
叶柳依镇定地给受伤的人涂完药膏，修士的攻击打在坚硬的鳞片上，连刮痕都没能留下。蛇妖抬起尾巴，震开一众给它挠痒似的修士，张开深渊巨口，锋利的獠牙就要碰到少女轻盈的脊背。
千钧一发之际，叶柳依撇下药瓶，将剑卡入蛇嘴，尖利的刃捅进蛇的上颌，腥臭的黑血汩汩流淌，巨蛇吃痛，头颅猛地后仰想要挣脱，她的身体被蛇头带着腾空而起，手上力道不减，仍死死攥着剑柄。
“放开我妹妹！”
叶燕归接连接住几个被巨蛇震飞的人，嘴里喊着“妹妹莫怕”，提剑飞奔上前。
巨蛇听着叶燕归的脚步声，漠然的竖瞳闪起玩味的笑，凌厉的剑光逼近，它腰身一动，庞大的头颅低下，它要用叶柳依去接下这道剑气！
“青言！”云翊低喝一声，后者心领神会，淡蓝的剑光如流星般俯冲直下，生生挡下了叶燕归凶猛的进攻。
升起的烟尘里，云翊轻点枝丫抛出牵制符围困巨蛇，又踩着蛇头跳到它身后，施动灵力，符纸变作锁链牢牢捆住蛇的半身。
叶柳依趁机拔剑跳回到兄长身边，面对叶燕归的嘘寒问暖嫌弃地推开对方越凑越近的脑袋，她这位兄长总爱小题大做。
巨蛇震怒回头，粗壮的蛇尾焦躁地摆动，周身凝聚起粘稠的怨气，但在看清锁住它的人时，阴毒的竖瞳骤然温和，它吞噬掉凝出的怨气，对着云翊讨好地滋滋两声。
“它，停下了？”看着巨蛇乖顺的模样，叶柳依难以置信道。
“绾，神绾。”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巨蛇发出婴儿般稚嫩的笑声，口齿不清地重复。
它看不清人的模样，但对方湖泊般的眼睛，它永远不会认错。
“三公子，您没事吧，可有伤到？”药膏的草木香让蜷缩的人有了反应。青言应声侧目，那人穿着的缥色宗服比起其他弟子更为华丽，腰间佩戴一块玄清宗令牌，结合称呼，当即认出，此人便是玄清宗三公子，祝谦。
祝谦颤巍巍地躲到唤他的亲信身后，听到巨蛇的重复，他扒着亲信的肩膀，壮胆讥讽：“神绾？那人早就死的连渣都不剩了，一个畜生，竟然念挂着关押你们的罪魁祸首，真是可笑！”
灰色的蛇瞳闪过短暂的迷茫，巨蛇垂首，看看困住自己的锁链，又看看云翊。
粘稠的黑雾攀上锁链，它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一声凄厉的咆哮划破夜幕，巨蛇拍碎锁链，眼中是熊熊怒火。
“妹妹，你说蛇也会哭吗？”叶燕归捕捉到巨蛇昂首时转瞬即逝的晶莹，对叶柳依小声说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不躲，你我今日就要葬在这儿了。”叶柳依扯住兄长的手臂，借力滚到树下，以避开巨蛇毫无章法的攻击。
坚实挺拔的树木被连根拔起，鲜艳的条纹在蛇尾上亮起，巨蛇阴毒地盯准藏在亲信身后的祝谦，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黑雾弥漫，所经之处草木枯萎，土石俱裂。
铮！
一柄镰刀从天而降，攻向蛇的七寸，冷冽的刀刃反映出青言刹那间苍白的面容。
“青言兄见到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激动。”双指夹住向他袭来的剑，祁安轻巧地落在被蛇尾卷起的树干上，手腕翻转，将剑扔还给青言。
“蛟蛇王，是个好东西，不枉我跑一趟。”镰刀刺穿坚硬的鳞片回到主人手中，祁安隔空挥动，原本弥漫的怨气瞬时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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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引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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