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石成了被“软禁”的贵宾。
每天早上七点,张大力会准时出现在201的门口,手里拎着早饭,通常是两个肉包子,一碗小米粥,还有一个茶叶蛋。
他会看着林秋石吃完,然后像个沉默的保镖,一前一后地隔着三米远,“护送”他去行政主楼。
到了办公楼下,张大力会说:“下班我来接你。”然后转身走向炼钢车间。
宣传科办公室里,气氛很微妙。
李和平对他比以前更客气了,每天都会亲自给他泡好茶。
王姐织毛衣的速度慢了下来,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工人们的目光,则从最初的议论,变成了敬而远之的漠然。
林秋石就像一个被放在玻璃罩里的标本,安全,隔绝,但也失去了所有空气。
这天中午,张大力没有直接带他去食堂。
“走,去我办公室坐会儿。”张大力说,“今天食堂的菜不好,我让媳妇给咱们单独做了点。”
炼钢车间的办公室,与行政主楼完全是两个世界。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铁锈味和焦炭味。
桌子上、文件柜上都落着一层薄薄的黑灰。
张大力从一个铁皮柜里拿出两个铝饭盒,一个是红烧排骨,一个是素炒豆干。
“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林秋石还没动筷子,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工段长韩东领着一个年轻工人走了进来,显得很为难。
那个年轻工人林秋石有点印象,好像叫马驰,前几天还在澡堂里高声谈论着一部香港电影。此刻耷拉着脑袋。
“张哥,”韩东搓着手,“出事了。”
张大力放下筷子,皱起了眉:“说。”
“小马,”韩东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今天上午,操作三号轧机的时候,没看清规程,把德国进口的那个导向辊给弄裂了。”
张大力的脸色沉了下去。
马驰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张主任,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台机器的说明书是德文的,我……我没看懂。”
“看不懂就不能问吗?”张大力吼了一声,吓得马驰一哆嗦。
“行了,”张大力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转向韩东,“损失多大?”
“那个导向辊是特种合金的,厂里没备件,要重新从德国订。”韩东说,“设备科那边报了个价,连采购带空运,最少要三万。按照厂里的规定,操作失误,个人要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赔偿。”
“九千块?”张大力的声音也变了。
马驰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车间的轰鸣声,一阵阵地传进来。
突然,张大力看向了林秋石。
林秋石心里咯噔一下。
“小林,你看这事……小马也是大学生,刚分来没多久,家里条件也不好。他不是故意的。”
林秋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是厂长的联络员,你去一趟设备科,就说是我说的,那个零件本来就有陈旧性损伤,让科里走报废流程,内部处理。别难为孩子。”
林秋石愣住了。
他看着张大力,又看了看旁边满眼期盼和哀求的马驰。他知道,这是典型的人情办事,是违规的。但他拒绝不了。
“去吧,”张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帮我个忙。”
林秋石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设备科在行政主楼三楼。设备科长叫黄德发,一见林秋石,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林联络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林秋石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虚衔”的威力。他把张大力的意思,磕磕巴巴地转述了一遍。
“嗨,多大点事儿。”黄科长一挥手,显得很豪爽,“张主任的面子,我肯定得给。那个零件,我这就让下面人去查查档案,看看是不是过了保质期。您放心,保证处理得妥妥当当。”
林秋石刚松了口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黄科长,这不合规矩。”
林秋石回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正从文件柜后面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蓝色封皮手册。
是钱理,设备科的档案员。
“小钱啊,”黄科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林联络员是代表厂长办公室来的,特事特办嘛。”
“报告林联络员。”钱理没有理会黄科长,径直走到林秋石面前,将手里的手册翻开,“根据厂委会1991年修订的《进口设备操作与赔偿条例》,第三章,第七条,第二款:‘因个人操作失误导致的A级关键备件损坏,无论是否在保质期内,操作者本人都必须承担百分之三十的直接经济损失。’ 这是厂委会通过的规定,存档在此。”
他像机器在宣读指令。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钢卷尺,拉开:“另外,根据规定,损坏报告必须在24小时内提交,附上损坏零件的照片,照片尺寸要求是五寸,照片中必须包含参照物,比如这把尺子。请问,炼钢车间的报告和照片提交了吗?”
林秋石被他一连串的“规定”和“数据”,问得哑口无言。
“我……我只是来传达一下张主任的意思。”
“我明白。”钱理继续说,“但我的职责,是维护工厂的规章制度。除非有□□厂长本人的书面批示,否则,任何人的‘意思’,都不能凌驾于规定之上。”
黄科长的脸上,冷汗都下来了。
林秋石的脸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他灰溜溜地回到了炼钢车间的办公室。
张大力和韩东、马驰都还在等他。看到他一个人回来,表情落寞,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姓钱的,不给面子?”张大力问。
林秋石点了点头。
“妈的!”张大力一脚踹在旁边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一个管档案的,也敢跟老子叫板!”
马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件事,很快就在车间里传开了。
但传言的版本,却变了味道。
“听说了吗?新来的那个林联络员,去给小马求情,碰了一鼻子灰。”
“什么求情?我看就是去走个过场!他要真有心,能办不成?”
“官架子大呗。咱们工人的事,人家哪能真放心里去。”
“我看啊,他就是个摆设,中看不中用。”
傍晚,林秋石在回宿舍的路上,又遇到了韩钢。
这一次,韩钢没有绕开他,而是迎面走了过来,停在他面前。
他上下打量了林秋石一番。
“林联络员,”韩钢开口,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嘲讽,“官,当得还习惯吗?”
说完,他与林秋石擦肩而过,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韩钢那一下,撞得林秋石肩膀生疼。
但真正疼的,是心里。
他站在原地,看着韩钢毫不回头的背影,消失在嘈杂的人群里。
他回到201号房间。
阳光从那个小阳台照进来,把房间照得很亮。
他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手。
晚上七点,张大力像往常一样,拎着饭盒来了。
饭菜很丰盛,有红烧肉,还有一条鱼。
“今天特意让食堂给你加的菜。”张大力把饭盒打开,献宝似的推到他面前,“快吃,补补脑子。”
林秋石没有动。
“怎么了?”张大力察觉到了不对劲,“还在想那些混蛋说的话?”
“张主任,”林秋石开口,声音很平静,“你的保护,正在毁掉我。”
张大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
“毁掉你?”他皱起眉,“我保护你,怎么就毁掉你了?今天在路上,还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吗?”
“没有。”林秋石说,“他们现在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疫。”
“那是他们嫉妒!”张大力的声音大了起来,“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工人,你理他们干什么?有我罩着你,在这个厂里,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可我不是来这里作威作福的。”林秋石抬起头,没有回避张大力的目光,“我想和他们一样,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不可能了。”
“你跟他们不一样!”张大力说,“你是大学生,是文化人,是厂长的联络员!你天生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那马驰呢?”林秋石问,“他也是大学生。就因为一件他不是故意犯的错,他这辈子可能就毁了。而我,是那个把他推下悬崖的人。”
“那是他自己蠢!”张大力有些烦躁地又倒了一杯酒,“这件事你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那个姓钱的,那个不长眼的王八蛋!”
林秋石看着张大力。他突然明白了。
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一切都简单而直接。信奉的是力量,解决问题靠的是威慑。他不理解,也不屑于理解林秋石内心那种对“认同”和“尊重”的渴望。
“我吃不下。”林秋石站起来,“谢谢你的晚饭。”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该去哪儿。整个厂区,好像没有一个地方能容纳他。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喧闹的食堂,走过亮着灯的家属楼,最后,走到了生产区的深处。
他看到马驰,蹲在一个废弃的铁轨旁,一个人,抱着头,肩膀在微微地抽动。
林秋石想过去说声“对不起”,但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他知道,任何道歉,在现实的残酷面前,都苍白无力。
一个人的身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脑海。
江河。
他想起了江河对他说:“这就是他们的手段。”
林秋石猛地站直了身子。
深夜十一点,一号炼钢车间旁,那座新建的连铸车间里。
江河果然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正拿着一个手电筒,仔细地检查着机器的每一个接口和阀门。
林秋石走到他身后。
江河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关掉了手电。
“有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很清晰。
“有。”林秋石说。
江河转过身,靠在冰冷的机器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说。”
“我需要帮助。”林秋石说。
江河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林秋石迎着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退缩。他将自己唯一的筹码,扔在了桌面上。
“我有陈小飞给我的,关于王建业贪腐的材料。”
江河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真相。”林秋石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关于老刘的死,也关于十年前,那个叫小伟的学徒工的死。”
他顿了顿,看着江河的眼睛,继续说道:“你懂技术,你懂这个厂的内幕。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也看不起张大力。但现在,只有我们能合作。我需要你的脑子,你需要我手里的这把刀。”
“作为交换,”他深吸一口气,“这份材料,就是我们共同的武器。”
江河静静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年轻人。
江河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伸出手。
“成交。”他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