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您不是一直都这样待我吗?我想学医,您偏不让,说我天赋不及自真,我想为母亲报仇,您也不许我管,母亲的事,只媪的事,您想让我知道多少,我就只能知道多少。”
方余打断他道,“我不让你学医,你不是照样学了吗?我不让你管,你自己偷翻家中信件,私自去京城,你告诉我了吗?就连成亲这么大的事,还是你写给长天的信里说的。”
方雪明静静听完,蓦地笑了,“只媪的病情好转,若不是月松发现后偷偷告诉我,您不也想继续瞒着我吗?”
杨笛衣在旁一惊,想起当时他明明说是祖父写信,原来是月松。
当年在京城安定下之后,方雪明就让他身旁的小厮月松回了江南,说是不放心家里,她当时也没细想,居然是让月松回来盯着医馆的动静。
方余浑浊的眼珠盯了他半晌,缓缓开口,“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我有这么大的怨念。”
“五年前我离家,没带走家里一两银子的时候,我以为您就知道了。”方雪明淡然回道,“再说,这十几年来,您对我,就没有吗?”
方余浑身一僵,嘴唇颤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周围安静的针落可闻,片刻,方余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着方雪明,
“滚出去.......”
方雪明神情平静,朝他磕了个头,再起身,看向杨笛衣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抱歉,“连累你了。”
杨笛衣还未言语,方余却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大吼一声,“滚!”
杨笛衣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吓到,身子跟着打了个激灵,眨眼间,方雪明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笛衣境地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她看着方雪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不免回头看向方老爷子,这一看却是给她吓的满身是汗。
方余面色涨红,捂着嘴咳嗽不止,像是想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竟是站都有些站不稳,
“咳咳咳......”
“老爷子!”杨笛衣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方余险些倒下的身体,将他扶至一旁的座椅。
方余堪堪坐稳,胸膛剧烈起伏,却还是轻拍着杨笛衣放在他肩头的手,说道,“好孩子,确实......咳咳咳......”
“您先别说话了,身子要紧。”
方余闻言不再说话,深吸一大口气,重重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气息平稳。
可能因着两人吵架,屋内的人都遣走了,杨笛衣一时也不敢离开,摸了摸茶壶,给方余倒了杯茶递到他唇边。
“您喝口茶,慢慢来。”
待方老爷子喝了几小口,杨笛衣又不停的帮他顺着后背,他的脸这才渐渐褪去红色,露出几分苍白。
杨笛衣一颗心这才放了一半回肚子里,生怕刚刚老爷子一口气没顺下去,一仰头倒下。
方余冲她勉强笑道,“多谢你了,好孩子。”
“这是晚辈该做的。”
“这事,是我们方家做错了,随之那孩子不该用此事.......”方余似是有些无法启齿。
杨笛衣心下有几分莫名,“他没告诉您我们为何要合作成亲吗?”
方余一愣,“不曾,只说可以解决当时困境。”
杨笛衣暗自叹了口气,将五年前的事情完完本本说了出来,看着老爷子神情渐缓,又补充道,
“这些年他对我一直敬重,从未逾矩半分,周边邻居对他的医术也是赞叹有加,他和您教导的一样,对来医馆的任何女子都很是尊重。”
方老爷子喃喃道,“是吗。”
杨笛衣看着老爷子,知晓自己如今没有什么立场去介入祖孙二人的往事,说出来的话也只尽量客观。
想了想,杨笛衣道,“三白、景和,都是与我们去京路上捡到的孩子,还有小易,不知您见过没有。他们与我们在京一同生活多年,回头您也可以找他们来问,尤其小易,他不会撒谎。”
“我见过那孩子,”方余道,“虽心智不全,但在医术上,他确实天赋异禀。”
方余脸色恢复如初,杨笛衣狠狠松下一口气,刚想说要不要去外头找孙长天或者方自真进来,忽听方余道,
“其实一开始,我见你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你和他母亲,似乎有些像。”
杨笛衣怔住,“什么?”
方余看向她,又像是在透过她在看其他人,
“但你们又不像,她性子活泼,不像你这般文静,也可能是我这些年老了,总会在其他人身上,见到清儿的身影。”
“我确实,很想清儿。”方余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我对随之,是有些怨恨的,当年若不是他,清儿,不会死。”
方氏医馆传承百年,到方余这一代,已然有些式微,但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出了方若清这个天才。
四岁便能通读医书,七岁便能拿针,十岁时,她便已经能治些寻常病痛,慢慢长大,方若清医术不断精进,一时声名鹊起。
但方若清静不下来,又最讨厌方余嘴里天天那串振兴方氏的言论,便经常外出江南,说自己要做个游历四方的普通游医。
变故是在她十五岁及笄前一天发生的,她偷偷知晓方余会在她及笄当天,将方氏医馆传给她,于是方若清留下一封信,带着随身丫头花只和一些散碎银两跑了。
这一跑,就是好几年,方余一开始的生气也在这几年渐渐被消磨的差不多,偶尔还会担心她过得好不好。
直到某个雨夜,医馆里的学童跑来找他,说门外来了个妇人,不肯进来,指名道姓要找方余。
方余匆匆赶到,一眼看到满脸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方若清。
方若清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仿佛雨一淋就化了,她抿着唇,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地喊了一句,“爹......”
这一声,方余再狠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方夫人早亡,他只余方若清这一个亲人。
方余冷脸拽着方若清往里面走,这一动才发现方若清已然身怀有孕。
方若清怀着孕,还被下了毒,方余一时间心痛难耐,无暇顾及其他,一心要为她解毒。
却不曾想方若清连连拒绝,“爹,不能,会伤到孩子.......”
方余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毒有多猛,你是不要你自己的命了吗?”
“可是也是这孩子帮我挡了几分这毒,不然我撑不到现在,”方若清跪在他面前,几乎是在哀求,
“他父亲不是东西,可孩子无辜,他只是我的孩子,会随我姓方,爹,我求求你,你帮帮我,救救孩子......”
没有哪个父亲禁得住自己儿女如此,方余到底妥协了,用尽毕生所学又查遍祖上所有医书,才在方若清生产当日,勉强保住了母子二人的命。
但毒性太猛,方若清的身体伤了根本,再不像幼时那般强壮,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生病。
她也不如儿时活泼,整个人沉静下来,一心向医,渐渐帮助方氏医馆重回鼎盛。
那些年平静到方余在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不真实,方氏医馆日渐昌盛,方若清身体也在慢慢恢复,方雪明长得玉雪可爱,和方若清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方余偶尔看到他,虽有些长辈的动容,但依旧对他心存芥蒂,始终亲近不起来。
方若清没提孩子父亲,方余也不问,只当那个畜生死了,安稳过了几年后,方若清突然和他说,“爹,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踪迹,给我写信,说想见我和孩子。”
方余当即摔碎了茶碗,愤怒不已,警告方若清不许去。
这些年,方若清总是淡淡的,这回却是难得笑起来,像是儿时那般灿烂,方余一时间晃神。
“爹,我要去,但我不是小时候那个痴傻的我了,我要去在他在意的人和事面前,亲手撕开他伪善又肮脏的脸皮,他在我和孩子身上下的毒,做过的事,我要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报复回来。
爹,小时候,你没有支持过我,这一次,你会支持我的吧。”
方余看着女儿那张脸,仿佛又回到了及笄前夜,她求自己不要把方氏医馆这么早交给她的时候。
方若清还是带着花只和方雪明去了京城,再回来时,却只有疯了的花只和方雪明,方余在女儿屋门前坐了一夜,第二日将整个院子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去。
许是多年不曾提过,猛的一下将往事全部说出来,方余整个人仿佛也松了下来,颇有几分颓废的瘫在椅子上,
“小时候,随之像清儿多一些,慢慢的,他眉宇间的陌生,总让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顿了顿,方余有些无奈,“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将他和那个男人分离开。”
“可您也没有真的阻拦他不是吗,”杨笛衣想了想,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他偷偷学医,您肯定知晓,他想上京,您也让他走了,月松那个粗心大意的性子,只媪的事也是您故意透露出来的?”
她虽然和月松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他不是谨慎小心,善于偷听的能手,况且事关方若清,方余藏了只媪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被透了出来。
方余沉默半晌,道,“他看医书的样子,真的很像清儿。”
杨笛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正绞尽脑汁思考,方余蓦地转向她,神情认真,
“你是个好孩子,可随之不是一个能托付一生的人,若你们的成亲当真只是合作,你选个日子,尽快和离去吧,一切错处皆归于方家,必全力保你名声不受损。”
杨笛衣一时怔住。
*
方雪明愤然离家,不知踪迹,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双月客栈,小二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不知哪里听到的消息,方氏医馆将要倒闭,少堂主也要休妻远行。
听到这个消息时,周悬正在后院喂马,就看到馒头急吼吼跑过来,满头大汗。
“江上哥,你怎么还在这啊,笛衣姐要被休了你知道吗?”
周悬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真的,笛衣姐刚回来,自己一个人往楼上去了,看着也是挺难过.......”
馒头话还没说完,周悬的身影就在面前消失。
馒头:“......我眼花了?”
周悬直奔楼上,没一会儿就到了熟悉的门前,却迟迟犹豫着不敢敲开。
他生气方雪明的所作所为,可又怕看到杨笛衣伤心的表情,但心底又控制不住生出一丝龌龊的希冀。
却没想到,门突然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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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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