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傅叙棠的心还悬在半空。直到在嘈杂的机场出口,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接机牌,以及牌后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东方面孔,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傅同学吧?我是张老师。” 中年男人接过她的行李箱,“路上辛苦了。”
熟悉的乡音瞬间熨帖了她所有的不安。坐在副驾驶上,傅叙棠像个初探世界的孩子,额头几乎要贴在车窗上,贪婪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国度。异国的建筑、街道上陌生的文字、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切都提醒着她,这里已是千里之外的日本。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僻静的木质小屋前。周围林木掩映,安静得有些过分。
“学校宿舍暂时安排不了,这里虽然旧了点,但设施齐全。”张老师帮她把行李搬进屋,语速很快,“你先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去办入学手续。”
老师匆匆离去,引擎声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寂静里。那一刻,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
她索性躺倒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中央,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发呆。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连一丝虫鸣鸟叫都听不见,静得让人心慌。
“喵——”
一声清晰的猫叫划破了寂静。傅叙棠一个激灵坐起身,循声望去——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一只胖乎乎的橘猫,正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着她。
“你从哪里来的?”她下意识地用中文轻声问。
橘猫却像听懂了似的,灵巧地跳上廊檐,一口叼起她刚脱下一只的帆布鞋,转身就跑。
“哎!我的鞋!”
傅叙棠光着一只脚追出去。橘猫跑得不紧不慢,恰好引着她穿过低矮的栅栏,进了隔壁的院子。
一踏入那片区域,一股莫名的寒意陡然袭来,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猫咪将鞋子丢在一扇紧闭的黑色大门前,便敏捷地消失在屋后。
她快步上前捡起鞋子,正准备离开,屋内却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傅叙棠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可那一刻,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门前。
深吸一口气,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皱巴巴的《日语速成手册》,慌乱地翻到“问候”那一页。
“あの…すみません…”(那个……打扰一下……)
她的发音生涩得像小学生。敲了几下门,又硬着头皮重复了几遍。
门,终于从里面缓缓打开一条缝。
一个身影隐在门后的阴影里。他穿着黑色的睡衣,过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副黑框眼镜。光线昏暗,但傅叙棠还是眼尖地瞥见,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指尖似乎在滴落暗红的液体。
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问了一句什么。语速太快,傅叙棠完全没听懂。
她慌忙再次举起那本救命手册,指着上面的句子,夹杂着笨拙的日语和中文,连比划带猜地解释自己是新来的邻居,猫把鞋叼到了这里。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空气几乎凝固。
傅叙棠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回小屋,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包家乡特产绿豆糕。她将糕点仔细地码在一个小盘子里,又跑回去,递到门前。
“どうぞ…食べてください。”(请……请你吃。)
她努力挤出这句话,感觉脸颊发烫。男人伸出手接住不等对方回应,她又快速补充:“お皿…明日、取りに来ます!”(盘子……我明天来拿!)
说完,她像逃离现场般,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小木屋,砰地关上门,心脏还在狂跳。直到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懊恼。
刚才,是不是太冒失了?
傅叙棠仔细将小木屋里外打扫了一遍,发现前任屋主将它维护得相当精心,处处透着被人爱惜过的痕迹。
推开窗,晚风送来草木清香,院子里那片空荡荡的泥土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她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那块地不该荒着,总该种点什么才好。只是眼下千头万绪,像一团乱麻缠在心头,实在分不出心思去琢磨该播下什么种子。
这是她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睡眠却依旧迟迟不肯降临。她在不算宽敞的床上辗转反侧,薄薄的被子裹着身子,却驱不散心底泛上的凉意。偏头看向床头的闹钟,荧荧光针清晰地指向凌晨一点。万籁俱寂,周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下意识地摸过手机按亮屏幕,刺眼的光让她眯了眯眼。通知栏空空如也,没有未读消息,没有未接来电。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她怔了一下,随即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怎么会期待有消息呢?她差点忘了,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她早已是无父无母、亦无挚友的独行客。
这台冰冷的机器,于她而言,与其说是通讯工具,倒更像一个无声的计时器,丈量着与世隔绝的时光。
夜色愈发深沉,那种熟悉的、无处可逃的孤独感,便如潮水般漫过胸口,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让她透不过气。
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已落幕,唯独她被遗忘在这片寂静的边缘。
月光亮得晃眼,傅叙棠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几回,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算了,不睡了。
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夏夜的凉风趁机扑了满脸。她抱着膝盖在门框边坐下,一抬头,就被那轮满月镇住了——今晚的月亮,也亮得太不像话了。
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之前刷到的一句调侃:“都说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了声,心里那点烦闷忽然就散了:天上就这么一个月亮,在哪看不都是一样的?
正望着月亮出神,草丛里传来细细索索的声响。白天见过的那只大橘猫,像个滚动的毛球,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它一点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就挨着她的衣角坐下,开始认认真真地舔起爪子洗脸。
傅叙棠看着它圆滚滚的侧影和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手有点痒,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它的背。指尖传来阳光晒过般的暖意,橘猫非但没躲,反而仰头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你呀,”她笑着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吃得这么圆滚滚的,你家主人一定很宠你吧。”
清晨六点,天光破晓,傅叙棠倚在窗边,望见了抵达日本后的第一场朝阳。
暖金色的光晕层层晕染,将整片天空涂抹成一幅流动的油画。她静静看了许久,一夜未眠的双眼有些发涩,胃里也传来清晰的空虚感。她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烧水,下面,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异国清晨的微寒。
一碗简单的泡面下肚,身体总算舒服了些。她站在水槽前冲洗着碗筷,水流声里,忽然想起了昨天借给邻居的那个盘子。她用毛巾仔细擦干手,走到玄关,弯腰抱起那只总在门口打盹的橘猫,柔软的触感让她的心稍稍安定。
邻居那扇深色的木门依旧紧闭,透着疏离。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这一次,门很快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门后的男人只露出半张脸,沉默地将洗净的盘子递了出来,低声道了一句“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
傅叙棠接过尚带着水汽的盘子,指尖微紧。她将温顺的橘猫轻轻放在脚边,鼓起勇气,用提前练习了无数遍、却仍带着生硬口音的日语,一字一句地说道:
「こんにちは…すみませんが、お茶を一杯いただけませんか?」(您好,请问……我能进去喝杯茶吗?)
男人明显愣住了,视线在她局促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犹豫的神色在眼中流转。短暂的沉默后,他才低声回应:
「少々お待ちください…」(请稍等一下…)
话音未落,门又被轻轻合上,将她独自留在了安静的走廊里。
初夏的风卷过巷口,傅叙棠倚在门边,整整二十分钟,她数着墙缝里爬过的蚂蚁,直到木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
门后的男人碎发垂落遮住眼睫。他低头用日语轻声说“请进”,嗓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湖面。傅叙棠颔首回了句“打扰了”,弯腰解鞋带时,注意到玄关处每双鞋都像列队的士兵般整齐划一。
踏进房间的瞬间,她险些被扑面而来的书山淹没。四壁皆是被书脊填满的蜂巢,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与墨锭交融的沉香。
可在这片书香织成的帷幕后,一缕铁锈般的腥气若隐若现——那是她自幼异于常人的嗅觉才能捕捉到的。
屋里若有若无的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茶香袅袅升起时,他们隔着小桌对坐。男人今日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却突兀地缠着绷带,在他伸手端茶时露出半截苍白的腕骨。当生涩的中文突然撞碎寂静,傅叙棠险些打翻茶盏。
“你是中国人?”
心跳在胸腔里敲鼓,她强压住追问的冲动,只让答句顺着茶雾飘出去:“是的,我是中国来的交换生。”余光里他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
男人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很默契的保持了沉默。一杯茶喝完后傅叙棠起身离开,男人送她到门口。
傅叙棠总忍不住回头看,却发现男人的木门再一次合上了。
阳光正洒在那扇木门上,门缝里漏出的光影。傅叙棠突然好奇那个男人被头发遮住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的?
清晨八点,阳光洒在木质屋檐下,傅叙棠已经换好了日式制服,安静地站在小屋门口等着张老师的车。
车子很快驶来,载着她穿过还带着露水气息的街道,朝大学方向开去。一路上,傅叙棠望着窗外飞逝的异国风景,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包带子。
入学手续办得出奇顺利,反而让她更加恍惚。直到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听着周围完全陌生的语言,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一个人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听不真切。她扭头看向窗外,天空蓝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净,忽然就想起了昨天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还有他怀里那只圆滚滚的小橘猫。
“要是能再见到就好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放学铃声像是解救的讯号。她按照老师给的路线,仔细对照着手机地图,终于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车窗外的街景从繁华渐渐变得安静,当那栋熟悉的小木屋出现在视线里时,她莫名松了口气。
而惊喜就在下一秒——那只小橘猫居然又来了,正蹲在门廊上悠闲地舔着爪子。傅叙棠眼睛一亮,几乎是跑着过去的,一把将那个暖乎乎的小身子抱进怀里。猫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她怀里蹭了蹭。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那栋一直紧闭着门的木屋——此时木门开了一道缝。傅叙棠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悄悄往那边靠近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听。可门缝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抱着猫咪站在原地,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期待。属于她的,漫长又充满未知的交换生生活,就在这个平静又微妙的午后,正式拉开了序幕。
雨,已经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一周。
窗外的世界被浸泡得发白,连晾在屋里的衣服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傅叙棠觉得自己也快要和它们一样,从里到外闷出一层霉绿的绒毛来。
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的食物不多了,存货告急。她叹了口气,套上那双明亮的黄色雨靴,撑开一柄白色的透明伞,踏入了那片灰蒙蒙的雨幕中。
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伞面,脚下的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短短十分钟的路程,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才终于望见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像一座孤岛,在氤氲的水汽中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晕。
她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咚作响。货架前,她正低头比对着一包泡面的口味,突然一阵熟悉又亲切的乡音,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耳朵。
那声音来自门口。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黑发女孩,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像一只刚从河里捞起来的小猫。她一边胡乱擦着脸,一边用带着点儿撒娇意味的腔调低声抱怨:“这破天气,真是没完没了啦!”
傅叙棠选好东西,走到收银台前。才发现,原来,她是这里的收银员。女孩已经擦干了头发,露出清秀的脸庞,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扫描着商品。那一刻,傅叙棠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擂动,一句“真巧,我也是中国人”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话到嘴边,却被一种习惯性的怯懦堵了回去。内向像一层无形的茧,将她牢牢包裹。她只是飞快地垂下眼帘,沉默地付了钱,接过袋子,然后像逃离什么似的,推门重新扎进雨里。
奇怪的是,回去的路似乎变得轻快了许多。雨还在下,敲打在伞上的声音却不再烦闷,反而像一首轻快的伴奏。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幸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不只有她一个异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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