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是被鸣山宗那不靠谱的宗主骗下山的。
初时眀惊风找上门来,楚栖正抱着一坛酒坐在梅花树下,左手白子右手黑子正与自己对弈着。见到人也不打招呼,默契地将喝了一半的酒坛子放到眀惊风面前。
那人嘿笑了一声:“小子,现在见到我连句师叔都不叫了?”
红梅被风吹落,拂过棋盘上的黑子,像是有情人借物无声呢喃。
楚栖头也不抬地做了个揖,一声“师叔”很是敷衍,目光不移,手上对局未歇。
许久,见眀惊风不说话,楚栖才大发慈悲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等这一个眼神许久的眀惊风看到了希望。
“你来做什么?”楚栖极其不情愿地配合着问了一句。
眀惊风清了清嗓子,整肃衣袍端坐起,与方才那拿起酒坛子就不要形象地往脸上灌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们鸣山宗快要掉出风云榜前三了!!”
一片死寂,风过无声。
楚栖眼皮都懒得掀:“与我何干?”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手中的黑子“啪”的吞了一颗白子。
若是寻常对弈,楚栖往那一坐便能凝成一股沉静安稳的气势。今儿个不知道怎么了,这一子棋行险招,竟让眀惊风感受到了一股克制的杀气。
他不敢再耽误,生怕自己再绕两绕,眼前这杀人不眨眼的师侄将会不顾情面地将自己吞了。他赶忙从袖中拿出一纸请帖,语速极快地说明来意:“虞都林家你知道的吧?他家遭鬼了,还是个厉鬼。”
楚栖挑眉表示意外。
“你也觉得奇怪吧?”眀惊风嘴皮子起飞:“林府,独一份传承的符箓世家,全府上下百余号人,竟无一人能把那厉鬼的踪迹寻出来。”
他修长如白瓷的手指点了点信:“这不,现成的肥肉,啃不啃?”
楚栖哼笑:“你怎么不去找万顷峰出手。”
“宋不归那个老油条,几时手里没同时捏着好几张揭帖的?”
眀惊风一饮毕,酒与后路皆半点不留:“他人在亘洲,别想了,一个搞符箓的,没有移行阵回不来。”
说罢,他神秘兮兮地将一句话送到跟前:“师侄,我私底下偷偷给你算了一卦,此行中有你命中注定的大机缘。”
大机缘楚栖是没看到的,大冤种反倒扎成堆来。楚栖刚把救下来的少年安置妥当,门外骤然浮现了一股阴冷的气息。
他神色一凛,当机立断走出了房门,那道阴森森的寒气正朝着主院的方向落荒而逃。
楚栖左手起势捏了个诀,同时腕间微动,几块灵石被玉昆扇拍向了院内不同角落。
金光于地面浮起,借着灵石的边缘框成了一个大局。楚栖将左手法诀向金光里一扔,那些金色的粗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绘制出了一个图腾。
墙角处出现了一团瞧着不真切的黑影。
“魇灵。”楚栖心头一震,指尖向阵眼一指,顷刻之间一面青铜古镜在图腾中心生成,那镜面被打磨得噌亮,在夜间金光迸发的,将整个院子照得纤毫毕现。
异常的光亮吸引来了林家的人。
“楚长老,是你抓到怨灵了吗?”那尖细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激动循光而来。
“退!”楚栖喝止住了那不懂事的步伐,左手捏诀又布了一个阵,阵上的金线迅疾而起,将那团无形黑影绑出了个人状。
那黑影在金光中惨烈地嚎叫着。
楚栖冷着脸将手上金诀一转,竟是把那团黑影绑得更紧了。
“说!你是谁养的!”楚栖不知道从那里抽出来一柄剑极其认真地擦拭着,严肃的眉眼间透着专注,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在抚摸着什么心爱之人一般。
“不说?那我这就去杀了你主人!”寒锋映出了楚栖眉宇中间若隐若现的红色印记。
魇灵不会说话,只晓得一味地惨叫。
楚栖面上划过一丝不奈,衣袖轻抬间布下了一道金刚屏障。他持剑而立,一袭红衣被夜间的北风卷得猎猎作响,将止步在小院外看热闹的一堆人喊了进来。
“谁的?”楚栖漂亮狭长的眼一眯,毫不留情地在众人面前烙下了两个铁骨铮铮的字。
魇灵生于噩梦而蚕食人心。这世间大多数魇灵都生于一个“愧”字,魂牵梦萦如影随形,缠的人夜夜不得安眠。
平凡人若生了魇灵,不过三五年间就得魂归故里,将欠下的债一并带了去。但像林府这般高门耸立的修真世家,有的是手段不被魇灵控制。
楚栖还是鸣山宗弟子的时候,曾无意间被卷入到中洲南部的一个秘境里。那场秘境唤醒了内心深处最不堪的隐欲,他曾在那如真如幻的浪涛里迷失了自我,将信念教条尽数抛于脑后。
往事不敢溯,不可追忆,不得闻。他只晓得自己一剑斩破秘境逃出来的那一天,同行的其他宗门弟子被永久地留在了那一场梦中。
他虽活了,心却死了。
后来的那场大战里,他一剑刺穿了梦魇秘境的始作俑者。于此后经年的午夜梦回中哭醒,悲怆地一声声唤着那从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心术不正的人,会用识海养起一只魇灵。这魇灵无形无色无声,最适合兵不刃血的谋杀。
夜间人情走动得少,将这隐形的一团放出来钻进目标猎物的识海,连人带魂吞噬个干净。
楚栖面如寒霜,一剑穿心将那魇灵的残影震得粉碎。随后,目光落在了后退一步娇滴滴捂着心口吐血的女人身上。
“又是你。”他好像知道,林清为什么被诬陷了。
林德荫正在厅中焦急踱步,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而一旁的楚栖端雅坐着,白玉一般捏着碗盖的手指曲起雅进骨子里的弧度,向杯中吹了吹热茶。
“楚长老此话何意!”林德荫神色焦躁急切,早已忘了尖细二字的捏造秘法。
楚栖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你府中近日死了多少人?”
想到家中灾祸不断,林家主脸色一变,支吾道:“这……确有几位家仆忽患癔症,疯言疯语后暴毙……至于死了多少个,在下没去数,有些忘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微变的楚栖,问道:“这家仆的死,可否与这魇灵有关?”
“是,也不是。”楚栖手指微动,轻合碗盖间发出铛铛两声:“魇灵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想必藏匿于府中许久。私自豢养魇灵的人也并非等闲之辈。”
他话停了停,指尖向某个方向一抬,顶着一副超脱生死的神色淡然道:“至少不会像这位世子一般仅是区区三灵根。”
区区二字咬的轻,却一击必中地戳到了林知衡的肺管子。
他当即粗红了脖子,硬声道:“三灵根已是万中取一,放在多少仙门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句资质出众了。楚仙师即便再是当代大能,也不该仗着鸣山宗大宗大派的名头心怀歧视!”
他说着说着,不由喘了一口粗气:“试问这世间有几个天赋单灵根能做宗主长老的?为人师长,难道不应该有教无类,因材而施教吗?”
“有教无类?”楚栖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事情一般,笑了一声。
围着中洲诞生了一圈的修真世家往往为了延续独门传承,于门第互通上极为讲究。尤其像林德荫这种问鼎一方的大族更是看中家中子嗣的灵根资质。
诚然如林知衡所言,三灵根在许多宗门里都已经够得上做内门弟子的资格了。这些资质上乘的子弟往往修习不止一种功法,占尽了“技多不压身”的便宜。
若林知衡遇上的是其他宗门的长老,或许还能讨价还价要个说法。只可惜对于楚栖这种啥都能学,学啥都会,且万年都出不了一个的极品天灵根而言,三灵根的资质不过只够得上一句“勉强合格”的评价罢了。
“我是天灵根。”
果不其然楚栖皱着眉放下茶碗,一句话就让对方熄了火。
一瞬间,现场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
楚栖古井无波的眼神凝在了林知衡身上:“我从未做过师长,为何要秉持有教无类之心,又何来的因材施教?世子若真想指责于我,只怕是过了鸣山宗大比才勉强够得上这个资格。”
林德荫的脚步声顿住了,他先是大喊一声:“逆子!不得对楚长老无礼!”随后暗自搓了搓双手,神色激动小心翼翼地找回了那把尖细的嗓音:“楚长老这话的意思,是有意让犬子拜在鸣山宗门下吗?”
守护着虞都地界的鸣山宗是如今全仙门人人向往的修仙圣地,与北束太华宗,临风上岳宗并驾齐驱为天下三大宗。
鸣山宗开山大会在即,届时会有来自各地的能人修士前来报名参加,都企图能借此机会讨个一跃飞上枝头的机缘。
林德荫向来对家中的两位嫡子颇有自信,长子林知均火木双灵根,在天下修士里都可谓是资质卓越。鸣山宗九大峰里,主炼器的锻霞峰,主炼丹的丹阳峰,主灵植的灵泽峰和主医药的鹿鸣峰都是极佳的选择,想来从个中取得内门弟子的名分还是绰绰有余的。
次子林知衡虽然只得三灵根,但保不齐也能在人群里争上一争,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拜一个风头没那么盛的峰主当师父,即便做个外门弟子,也能学上不少东西。
再者,鸣山宗灵脉充沛人才济济,万一碰上个什么机缘,那他林氏再坐稳虞都五百年根本不成问题。
林徳荫光是想想,就笑出了声。
本想着趁着此次开山大会将两个儿子送去长长脸的林家家主诚然忘了,天下三大宗门里,就数鸣山宗的门槛高。
往前倒推的六百年间,鸣山宗这一辈的宗主长老们拢共收下的徒弟寥寥无几,哪怕一峰塞一个,也根本不够九大峰分的。
楚栖实在看不惯林徳荫的笑容,红袖一挥,装作无意间打翻了茶水,瓷片刺耳的破碎声将沉浸在荣光中的林德荫从欢喜中扯了出来。
“我上一句说了什么?”冷冰冰的一句话传入耳中,惊得林德荫赶忙将目光移向那张惊才绝艳的脸。
他的嘴张了张,最终还是颓丧地垂下头,将酝酿许久的一番奉承干噎了回去。
林徳荫赶紧吩咐了下人来打扫,还嘱咐着要将瓷片捡干净,莫要扎了楚仙师的金足。
楚栖默不作声地看着人将瓷片捡走,又拿了布来吸茶水,垂下眼帘时气度孤高清贵,不似凡间人。
“是...是在下僭越了。”林德荫喝走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林知衡,迭着冷汗赔笑道。
楚栖静默了许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眼将他望着,凝得林德荫脊背骨窜上了阵阵凉意。
“这家养的魇灵安分守己这么多年,怎么偏生在这几日连连夺命。定是你们林府里有人做了什么才招致杀机。”
林德荫向来不管家中事,被楚栖这么一问,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楚栖观其神色就知道林德荫字不如其人,定是个不正经不顾家的老男人,当即眉心添了三分厌烦。
“前几日死了的人,都是在哪里发现的?”
经楚栖一提醒,林德荫闭着眼绞尽脑汁想了一圈,五官用力过猛近扭曲。好一会儿,那富态的脸才舒展开,沟壑上沁出积压的油。
“在后院的伙夫房和夜香房附近。”
光听文字,再结合上那张不知路有冻死骨的脸,楚栖心中烦闷更甚。他闭上了眼,冷声问道:“林清平日里住何处?”
林德荫惊讶抬头:“楚长老怎地关心这个?”
“说!”楚栖懒得跟他废话。
面对以权势压人的楚栖,林德荫不得不低头:“那孽子并非嫡出,而且是废灵根,入不得寻常府邸。平日里就歇在后院的厢房中。”
楚栖对林家的嫡庶分明厌恶至极,听得林清跟下人住在一处时,眼中的杀气藏也藏不住:“离你刚才说的那两个地方近吗?”
林德荫脸瞬间煞白:“楚长老的意思是,这魇灵想要杀林清?”
“林清匣子里的东西被换了,你们府上就死人了。”楚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环视了一旁大气不敢出的林家众人:“你们林府果真容不下他。”
说罢,将手上的那块碎了的玉佩掷到了地上。
“无契印无灵力的赝品,也就配骗骗你们这些眼盲心瞎的蠢货!”楚栖哼笑一声:“这妒忌心,最遭人恨了!”
林德荫不可置信地看向许氏,厉声斥责道:“你个毒妇!竟敢冒充许家女骗我!”
“老爷!”许晏栀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德荫,仿佛不认识这个相处了数十年的枕边人一般:“当年是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去许家迎亲,将我一路护送百里来到虞都的,如今怎么听信谗言,反倒怀疑妾身的身份了!”
“那你怎么解释玉佩的事!”林德荫一声怒吼险些震碎了房顶。
许晏栀满脸是泪地颤抖着,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氏女,认了吧!”楚栖是一刻钟都待不下去了:“你若承认这玉佩是假的,就说明你根本不是许家人。你若不认这玉佩是赝品,那则能证明你是魇灵的主人。”
陷入四面楚歌境地的许晏栀面无血色地嚎哭着。
一日夫妻百日恩,向来与许晏栀同心同德的林德荫即便再不愿意承认许氏对林清有杀意,此时也不得不扮作面如土色的模样假意为难道:“可是,内子出身使役许家,若她真的有心要杀林清,怎么可能屡次不得手?”
“怎么可能屡次不得手?”楚栖眼尾一挑,余光斜斜地带到了许晏栀的身上:“这就要问问你夫人做的好事了。”
“我是看不惯林清有什么错!”许晏栀尖锐的声音了划破夜空,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你带了个有孩子的女人回家,却不敢告诉我是几时暗通款曲。一个杂灵根的贱人带着一个杂灵根的小贱种就能勾走你的心了?我堂堂槐阳道许家哪里入不了你的眼!你要去跟这种下等人勾结!”
刺耳的哭声越来越凄厉,浓烈的怨恨最终化作不甘。
“我都杀了她了,你能不能好好看看我啊……”
楚栖本就是为了驱邪除祟而来,无心纠缠于林府的家长里短,他站起身来拍拍手,衣摆一旋向日间落塌的客房走去。
冷情的人有了牵挂,带动着步履飞快。他要去取悬挂窗边的金披风,也要掳走床上的枕边月。
林家的客房内火炉烧得正旺,本该昏迷不醒的林清此刻正睁着眼安静地平躺在陌生舒适的床上,怀里抱着那空了的木匣子。
那是楚栖收复魇灵后回房偷偷塞到他手里的。
那时候的林清昏迷不醒,根本不会在乎自己身上有没有抱着什么熟悉的物件。但莫名地,楚栖就是觉得他抱着这匣子,即便昏迷也能昏得安心些。
金色的结界有符文浮动,将林清笼罩在这一方坚固中。醒来的林清不愿动,就这么睁着眼望着繁复华丽的天花板。从未枕过像样被褥的他被陌生的柔软烘托着,筋骨一旦得到放松,浑身上下便疼的紧。他咬着唇忍,一边在思考着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救了他。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林清循声望去,眼睛蓦然睁大。
雪肤乌发,眉眼秾丽,高挑的身形架起火红的衣,绣了金线的白袍被掩在足下,奔来时扬起阵阵香风,像极了话本里那名动一方的神仙人物。偏生这人生了一副清贵的轮廓,周身气度如沉水香一般古老悠长,焚起来的时候稍微呛一呛,便能让人感受到如日中天般的烈火。
煞风景的是,如斯美人看见他的时候,眼都直了。
林清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自卑,连萤火都称不上的人,怎敢直视烈日光辉?
那红衣男子疾行几步,高大的身影无视结界走到床前蹲了下来,他伸出好看修长的手牵住了自己的尾指,林清在那双泛着淡金色的明眸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不可置信。
“你是谁?”他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鸣山宗凌岩峰,楚栖。”
昏迷前那声清冽如瓷的声音再次漫进林清的心底,带着他这十年来不曾再感受过的珍惜与温情,一如眼前这道暖洋洋的结界,坚若磐石中带着无声的善意。
那人带了十分的恭敬,半跪着身子很是慎重地跟自己说了声:“你跟我走,我保你一世无忧,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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