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的烛火,因门帘的开合而摇曳一瞬,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苏芷柔那句“暂脱险境”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无声的惊雷。
暂脱?
短暂的死寂后,赵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几乎是扑到床前,抖着手去探林婉清的鼻息,确认那游丝般的气息确实还在,心口松了口气,脸色慢慢涨红,这是惊觉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蠢之后知后的难堪。
沈砚之仍保持着揖手的姿势,肩背微微颤抖,那一声“没齿难忘”哽在喉间,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复杂地落在芷柔身上,那里面有感激,有震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恍然——昔日煮茶论道的少女,如今也真有了起死回生之能。
苏芷柔却已转过身,不再看他。她冷静地指挥着丫鬟:“换掉湿褥,动作轻些。用温水软巾替夫人擦拭,现下便要避风了。参汤备着,稍缓再喂。”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产房的指挥权。下人们经过方才那一幕,对她已是信服无比,立刻依言而动。
那位宫里的张稳婆凑上前,紧紧盯着芷柔正在收起的银针,眼底闪烁着精光:“姑娘…方才所用针法,老身眼拙,竟从未见过,不知师承何方高人?取隐白、三阴交…似是脾经要穴,意在固摄气血?”
芷柔动作未停,将针细细擦拭收回囊中,语气平淡:“妈妈好眼力。产后血崩,责之冲任损伤,脾不统血。固摄为先,化瘀为后,乃基本之理。”却独独避开了师承之问。
张稳婆却不肯罢休,目光又扫向那个此刻已几乎空了的蓝白小瓷瓶:“那丸药……”
“家传方子,化瘀生新,辅以黄酒入药。”芷柔截断她的话,将瓷瓶盖好,放入药箱底层。那药箱看似普通,内里却分层巧妙,药材、工具井然有序,最底下,压着一本线装旧册,书页泛黄,边角磨损,隐约可见《坤元秘册》四个墨字,却被主人刻意地用一方素绢盖着。
张稳婆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讪讪,却激发了她的好奇与探究。她接了一辈子生,深知有些秘方确系家传至宝,不容外人窥探。
一旁的赵嬷嬷见状,那点被压下去的不忿又冒了头,阴阳怪气地嘀咕:“藏藏掖掖的,谁知是什么古怪东西……夫人千金之体,若有个反复……”
“嬷嬷!”沈砚之再度出声,声音带着疲惫,却不容置疑,“苏姑娘救了婉清,便是沈府恩人。不得无礼。”他目光扫过赵嬷嬷,警告意味十足,后者立刻噤声,不甘地低下头。
沈砚之看向芷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恳切:“苏姑娘,婉清她……接下来该如何?可还需用何药?府中库房人参、灵芝尽可取用。”
芷柔这才抬眸正眼看他。几年不见,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官威与沉稳,只是此刻眉眼间的焦虑与脆弱如此真切。她压下心头那点微澜,神色疏淡:“大人,血虽暂止,夫人元气大伤,恶露未净,未来三日仍是险关。需严密观察,随时调方用药,并非一昧地用珍贵药材堆砌便可无忧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下最要紧的,是让夫人安心静养,切忌人多喧扰。”
“是是是,都听你的。”沈砚之连连点头,转身吩咐道:“钱管家,将东厢房即刻收拾出来,请苏姑娘住下,方便看顾夫人。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他又对屋内众人沉声道:“此后一应护理事宜,皆由苏姑娘做主。若有怠慢忤逆,家法处置!”
这话便是给了芷柔最高的权限。赵嬷嬷脸色更加难看,却不敢再言。
芷柔并未推辞。医者父母心,既接了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微微颔首:“如此,民女便叨扰了。”
窗外,天色已透出些许朦胧的灰白,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檐角滴水声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
东厢房很快布置妥当。芷柔简单洗漱,换下湿衣,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又回到正房外间守着。
她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就着渐亮的天光,再次翻看那本《坤元秘册》。书页翻动间,淡淡的药香和陈旧墨香混合在一起。其中一页,详细论述了“产后血崩暴脱”的种种变症与应对针法、方剂,旁边还有细密的朱笔批注,是她母亲和后来她自己添上去的心得。
母亲温婉而哀伤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当年若有此法,或许……
她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迹,眼神坚定。母亲未能做到的,她必要做到。
里间传来细微响动,丫鬟低呼:“夫人,您醒了?”
芷柔收起书册,起身步入内室。
林婉清果然睁开了眼,眼神依旧涣散虚弱,但已有了些许神采。她看到陌生的芷柔,露出一丝茫然与警惕。
“夫人,您醒了就好。”芷柔上前,声音轻而柔,也自然地执起她的手腕诊脉,“感觉如何?可还有腹痛不适?”
脉象虽弱,却已趋于平稳。芷柔心下稍安。
林婉清的目光落在芷柔素净的衣裙和一旁的药箱上,又看向旁边一脸关切的沈砚之,似乎明白了什么,唇瓣翕动,声音细若蚊蚋:“是…您救了我?”
“夫人福泽深厚,度过此劫便是康泰。”芷柔避重就轻,取出银针,“我再为夫人行一次针,固本培元,会有些酸胀,夫人忍耐片刻。”
林婉清顺从地点点头。针尖刺入穴位,她轻轻蹙眉,却咬着唇没出声。
沈砚之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想上前又怕打扰,只搓着手,目光在妻子和芷柔之间来回移动,满是担忧。
行针完毕,芷柔正要交代注意事项,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高呼道:“听说昨夜府里请了位女神医,手段了得,老身特来瞧瞧!怎的也不见来回个话?”
帘子一掀,一位穿着富贵的圆脸老太太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正是沈砚之的姑母,沈家的老姑奶奶沈氏。她一双精明的眼瞬间就锁定了正在收针的芷柔,上下打量,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姑母,您怎么这么早过来了?”沈砚之连忙迎上。
“我怎能不来?”沈氏一拍大腿,“听说婉清生产不顺,我这心就一直悬着!昨夜又是请太医又是请宫中稳婆的,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天亮了说稳住了,竟是个……”她目光再次扫向芷柔,“这么年轻的女大夫治的?砚之,不是姑母说你,这……这靠谱吗?别是用了什么虎狼之药,暂时吊着精神头,后患无穷啊!”
她的话又快又急,句句都戳在疑点上。赵嬷嬷在一旁,几不可察地挺了挺腰杆。
沈砚之脸色有些难看:“姑母,苏姑娘医术精湛,确是救了婉清……”
“精湛?哪个名家教出来的?保和堂的周大夫都摇头的事儿,她一个姑娘家就能手到病除?”沈氏不信,转向芷柔,语气带着压迫,“这位…苏姑娘是吧?不知令师是太医院哪位院士?或是哪家传承百年的医馆千金?”
这便是在盘问根脚了。若师出无名,便难脱“江湖术士”之嫌。
室内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芷柔神色不变,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囊中,才缓缓抬眼,迎上沈氏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回老夫人的话,民女师承家学,并非太医院出身,亦非百年医馆传人。”
沈氏脸上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嘴角一撇。
“不过,”芷柔继续道,声音清晰,“夫人眼下脉象已趋平稳,恶露渐转正常,半个时辰后可进流食。若老夫人存疑,可随时请太医院或其他名医前来会诊,民女愿将诊疗思路与用药针法一一说明,共同斟酌。”
她不卑不亢,既点明现状好转是事实,又坦然接受查验,反而显得光明磊落。
沈氏被噎了一下,狐疑地看向床榻。只见林婉清虽然虚弱,但脸色确实比听说过的濒死之状好上太多,呼吸也平稳不少。
张稳婆此刻也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敬重:“老夫人,苏姑娘虽年轻,然针法精妙,老身也自愧不如。夫人情况好转,确是真真切切。”
连宫里的稳婆都这么说,沈氏一时倒不好再发作,只嘀咕道:“总归是小心些好……婉清的身子可经不起半点闪失。”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
赵嬷嬷眼神一闪,忽然出声:“苏姑娘,这药方……似乎与以往产后方子不大相同?老身闻着,有几味药性颇烈,夫人如今虚弱,是否……”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
沈氏刚缓和的神色又绷紧了:“药方?什么药方?拿来我瞧瞧!”
芷柔心中冷笑,知道这是赵嬷嬷不死心,再次发难。她从容地从药箱取出一张纸,并非药方,而是方才行针时写的护理要项,递给沈砚之,同时开口,声音朗朗,足以让屋内每个人都听清:
“此乃化瘀固本汤,由蒲黄、五灵脂、丹参、益母草等组成,佐以黄芪益气。夫人血崩虽止,胞宫瘀血未清,若不尽早化瘀,易致发热、腹痛,乃至日后经水不调,痼疾缠身。此方虽用活血之品,却重在‘化瘀而不伤正’,与益气药相伍,正合其症。”
她目光转向赵嬷嬷,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针刺般的锐利:“嬷嬷若通药性,当知‘有故无殒,亦无殒也’之理。病症当前,当用则用,岂可因虚而讳药,养虎为患?”
赵嬷嬷被她一番引经据典堵得面红耳赤,张着嘴说不出话。她不过略识几味药材,哪里懂得这些深奥医理。
沈砚之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字迹清秀工整,条分缕析写着“避风、静养、观察恶露颜色流量、饮食宜忌”等诸多事项,详尽周到,一片医者仁心跃然纸上。他心中触动,再无疑虑,将纸递给姑母:“姑母,您看,苏姑娘思虑周全,绝非鲁莽之人。”
沈氏扫了几眼,她虽不懂医,但那细致条理做不得假,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干咳两声:“既如此…便好生照着苏姑娘说的办吧。好生伺候着。”说罢,带着人悻悻离去。
赵嬷嬷也彻底蔫了下去,缩回了角落。
一场风波,暂告平息。
芷柔接过药碗,亲自试了温度,小心地喂林婉清服下。
林婉清配合地喝着药,目光却始终若有所思地落在芷柔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复杂,还有一丝劫后余生带来的脆弱与依赖。
喂完药,芷柔细心替她擦拭嘴角。
林婉清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依旧微弱:“谢谢…谢谢你。”
芷柔动作一顿,对上她清澈却疲惫的眼睛,微微一笑:“夫人安心休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晨光彻底透窗而入,驱散了长夜的阴霾与血腥,落在两个女子身上,一个苍白柔弱,一个清冷静谧。
沈砚之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那份感激与旧忆交织成的复杂情绪,愈发浓重。
而芷柔心中清明:救治的第一步虽已迈出,但深宅之中的风雨,才刚刚开始。那本《坤元秘册》,注定将掀起更大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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