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许好像很有钱,至少在我九岁的认知里是这样。
他雷打不动地给我交学费,每次都是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红票子,甩在班主任的桌子上。那姿态,不像是在交一笔对于普通家庭来说都颇为重要的费用,倒像是在打发什么麻烦。
我哥从来不会让我上学。他没这个钱,更不会为我花一分钱。所以我对上学这件事毫无概念,甚至有些憎恶。坐在教室里,听着那些天书,看着那些穿着干净校服、眼神明亮的“书呆子”,我只觉得格格不入,浑身刺挠。
成绩是一塌糊涂的。频繁被请家长成了家常便饭。
严许每次都会来。他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双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听着老师数落我的不是——成绩差、不合群、眼神阴郁。他从不辩解,只是偶尔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瞥我一眼。
而每次从学校回来当晚,我就会被他一言不发地拎到小桌前,听他给我讲题。台灯昏黄,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他讲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我不知道他讲得好不好,因为我根本听不懂。那些数字和符号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他讲着讲着,往往会自己先失去耐心,骂一句“傻子”,然后把笔一扔。
但下一次,他还是会去学校,还是会交钱,还是会站在办公室里听训。
就这样,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卡顿却又异常坚持地转动了五年。我十四,他二十二。他看上去老了点,眼角眉梢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猜,他快没钱了。毕竟,养一个我,似乎比他想得要费钱。
学校依旧是个令人厌烦的地方。我讨厌那些同学,当然,我也不喜欢严许。
那些所谓的“好学生”说我是没爹没妈的孩子。是这样的。
他们还说是我克死了他们。是这样的。
我哥以前总骂我是“煞星”,起初我不懂,还会冲他傻笑。他就会更生气,骂我脑子不好。后来我听懂了,就不再对他笑了。话说得多了,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严许偶尔也会骂我“傻子”,但我总觉得,他嘴里的“傻”,和我哥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我有时候会问他:“你当初为什么把我捡回来?”
他每次都说:“说好了养大拿去卖钱。”
“那为什么还要花钱送我去上学?那些书呆子的器官会更贵些吗?”
他又会骂我一句傻子,然后不再理我。
其实我不傻。我知道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比我的命重要,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爱”重要。
“爱”这个字太抽象了,“家”也是。但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回家就是回到严许身边。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夸我一句聪明。
这是爱吗?好像不是。电视里的爱会牵手、拥抱、接吻,看起来很恶心。
严许的触碰同样让我恶心,虽然这种恶心和我哥带来的不一样。每次他无意间碰到我,我都会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猛地缩开。我哥打我的时候很痛,我不敢反抗。但严许,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我总觉得,严许的钱应该用来给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而不是浪费在学校的破桌椅和那些我看不懂的书本上。可他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没关系,我可以偷偷存钱,以后给他换。
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一点零花钱,有时候是红色的票子,有时候是绿色的。我没什么地方需要用钱,但班上总有人觊觎这点小小的财富。
他们把我堵在放学路上,让我交“保护费”和“过路费”。他们说交了钱就不会打我。我知道他们是骗人的,我的钱唯一能“保护”的,只是他们打我的次数也许会因此减少一点。
但我从来没交过。
我宁愿结结实实挨一顿打。
钱比命重要。这是严许用行动教给我的第一课,我学得很好。
那天放学后的小胡同,弥漫着下水道和陈年垃圾的酸臭味。喉咙里的血腥气一股股地往上冒,直冲鼻腔。我靠在斑驳的墙上,墙面的湿气和青苔的滑腻感透过单薄的衣服渗进来。
他们其中一个人喘着气问:“真他妈没钱?”
我没回答,只是剧烈地咳嗽,每咳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
肚子又被狠狠踹了一脚,我蜷缩起来,嘴里的血彻底决堤,顺着下巴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没钱找你爸妈要啊!”另一个人嗤笑,“哦,我忘了,你是个孤儿。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那个总来接你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严许。但他错了。
严许不是我哥。
我哥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但严许他不是。
一只脏兮兮的球鞋踩上我的脸,用力碾了碾。
“死哑巴。”
家离学校其实很近,但我拖着身子走了半个多小时。
严许每次都比我回来得晚,今天也不例外。
初秋的冷风往肚子里灌,嘴角凝固的血迹绷得皮肤发紧,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难堪。
锁孔转动的声音响起时,我正蜷在沙发里。
严许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和五年前他第一次在巷子尽头看见我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身上也带着伤,新鲜的。我下意识想朝他咧嘴笑笑,结果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皱了下眉,骂了句:“傻逼。”
他径直去拿了那个旧药箱,坐在凳子上给自己清理伤口、上药。他偶尔会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打架了?”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一丝声音:“嗯。”
“赢了吗?”
没死,没被抢走一分钱。应该算赢了吧。
“……嗯。”
他手上动作没停,甚至没抬头看我,只是很淡地应了一声:
“有出息。”
就这三个字。莫名其妙地,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酸涩得厉害。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几乎是逃也似地躲进了卫生间。
狭小的空间里,我对着脏兮兮的镜子,看着里面那个鼻青脸肿、嘴角破裂的自己。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滚烫得吓人。
我没出息。
一点出息都没有。
最开始,我只是想活着,平静地、安稳地活着。后来我发现,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痛苦地活着,原来也这么难。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像阴沟里那些彻底放弃了阳光的老鼠一样地活着,难道死亡会比这更痛苦吗?
我不知道。
严许在外面敲门,声音有点不耐烦:“掉坑里了?”
太丢脸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
他说:“出来,给你上药。”
“不要。”我闷声回答,声音还带着没压下去的哽咽。
我不想让他碰我。他的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会让我心跳失序。
没等他再说话,我又飞快地补充,试图用无理取闹掩盖情绪:“我今天要睡床,你睡沙发。”
门外沉默了一下。
然后我听见他似乎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行。你打赢了,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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