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做噩梦了。
梦里的我缩水成了六岁的样子,呆呆地站在冰冷的卧室门口。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白的路灯光透进来,勾勒出床上重叠蠕动的黑影,和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布料摩擦的窸窣、床板吱呀的摇晃、男人粗重的低吼,都无比清晰地透过那晦暗的光线,钉进我的眼睛里,凿进我的耳朵里。
太真实了。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痛,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不受控制地发抖,挪不动一步。
梦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蜷在角落的阴影里,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
他问我:“你是谁?”
我张着嘴,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又喃喃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叫段锦。”
我根本无心管他叫什么,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只想带着他,带着我自己,逃出去!立刻!马上!
我扑到门边,疯狂地拧动着门把手——
锁死的。
完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床上那个模糊的黑影,崩溃地嘶喊出声:
“段烨!你个混蛋!!!”
即使紧紧闭上眼睛,那种声音也能毫无保留地、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严言!严言!醒醒!”
我被猛地摇醒。
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汗和泪糊了满脸,冰凉一片。严许的脸近在咫尺,眉头紧锁,带着罕见的焦急。
心脏还在疯狂地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疼得厉害。胃部的抽搐也没有停止。
我猛地弹坐起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逃也似地冲进了卫生间,反锁了门。
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地泼脸,试图浇灭那从梦里带出来的、焚心的恐惧和恶心。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是逃不出他?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像跗骨之蛆,早就烂在了我的记忆里,为什么还要在我以为快要忘记的时候跳出来折磨我?
死掉可以吗?
我为什么要死掉呢?活着又是为什么呢?活着就是为了反复咀嚼这些令人作呕的痛苦吗?
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严许又在外面敲门,这次力度放轻了些,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沉闷:“你今天很奇怪。发生了什么?”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滑坐到地面,声音嘶哑,带着未散的恐惧:
“段烨回来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
“你哥?他还欠我钱。”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
“那几万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我几乎要笑出来,眼泪却流得更凶,“让他知道我在你这,我们都不会好过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十几万。”他纠正道。
严许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我不想让他这个傻子去送死。
段烨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是没有任何下限的人渣。人命在他手里都轻贱得像草。他留我一条命,不过是因为无聊的时候,可以把我当个取乐的东西,一只可以随意踩踏的蚂蚁。
我太天真了。
在这个闭塞、盘根错节的小破县城里,我根本躲不过他。
几天后,我还是遇见他了。
他瘦得脱了形,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但这副病弱的躯壳,丝毫掩盖不住他眼里那股淬了毒似的狠厉劲。能看出来,他这些年过得极其不好。
那是他活该。
我过得很好。小时候总跟着严许吃泡面,后来他就不让我吃了,逼着我吃他做的、还没有泡面好吃的饭。但也确实让我长了不少肉,不再是以前那副营养不良的豆芽菜模样。
我跟小时候没多大变化,他一定能认出来。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狰狞。
“还没死呢,段、锦。”
他拖着长音叫我的名字。我最怕他这样叫我,每一次都会伴随着一顿毒打。只要感受到他的存在,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就会瞬间苏醒,冻结我的血液。
我和他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这注定是一道我永远也斩不断的、腐朽的枷锁。
他的手像冰冷的铁钳,猛地攥住我的肩胛骨——那是他曾经用烟头烫过的地方。旧日的伤疤仿佛瞬间被点燃,带来一阵灼热的幻痛。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好像又不是我。
他叫的是——
“严言!”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严言,是我的名字。
等我反应过来时,严许已经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从旁边冲了出来,一拳狠狠砸在段烨的脸上!
段烨那副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根本不堪一击,像一具轻飘飘的骨架,直接被掼倒在地。
严许眼睛都红了,下手极重,拳拳到肉,每一拳都带着要人命的狠戾。段烨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着头蜷缩着,发出痛苦的闷哼,血沫从他嘴角和鼻子里溅出来。
我有私心的。
我看着那一幕,想让他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但是……
但是我只有严许了。
我不能失去他。为了段烨这种人渣,赔上严许,不值得。
我扑上去,用尽全力从后面抱住严许的腰,想把他拉开。
“严许!够了!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严许气极了,身体因为暴怒而紧绷着,我差点没拉开。
段烨趁机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咳着血,用一种怨毒至极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们。
严许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被我死死拽着,终于停下了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里面有未褪的暴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楚。
那天晚上,严许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点燃了一根烟。
微弱的火星在浓重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颗挣扎的心跳。最终,那点火光还是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孤直的青烟,慢慢散在夜风里。
他的声音有点哑,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那天夜里,我坐在这个位置往下望。”
“你蹲在门外的台阶上,小小的一团,脸上黢黑的,只有看向人的眼睛又很亮。”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的画面。
“你知道你看上去有多可怜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太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极轻的、几乎要散掉的声音说:
“像小时候的我一样可怜。”
电视上说,人在难过的时候需要一个拥抱。
我很难过。我猜,严许也很难过。
我看着他坐在栏杆上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手指动了动。
最终,我还是没有走过去抱他。
那种触碰,想想还是有点恶心。
而且,我们都不是需要靠拥抱来取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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