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十年,我快要死了。
视线模糊时,我见到了一个姑娘。
她带我回王宫,甚至让我住进她的宫室。
可这个地方,明明本该属于我。
她拦住所有想要将我丢出宫去的宫人,挡在我面前,告诉所有人,我是她的人。
她真是傻,傻得让我暗自发笑。
我知君王无子,恐怕她就是那位将来要为储君的皇女吧。
想不到她如此天真,让这样的人夺得天下,我不甘心。
可我想要留在这儿,更希望她能为储君,甚至是让她做君王。
她给我取名为玉竹。
她说我能死里逃生,如竹般坚韧。
她还说,她最喜玉石,还将自己的佩玉送给我。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名字,甚至是厌恶。
那一夜,我为她唱了一段曲儿。
这是亡国之音,更是我朝的悲痛之音。
如今,我想送给她,更想送给如今这个稚嫩的王朝。
可她没有听出来,甚至很喜欢这段曲儿。
她可真是傻。
我永远不会忘记建平十年,老师因诗入狱,被折磨得再也走不了路,虽能侥幸被放,可最后被冻死在寒夜里。
他告诉我,我这一生,肩上都担着复朝的重任。
我出生时,旧朝已灭。我虽不曾见过它的样子,却也在诸位旧臣口中得知它的模样。
无数朝臣不甘为虏,自尽而亡,血染宫门。
他们费尽心思让我逃出生天,没有人会知道旧朝仍有皇子苟活在世。
这样的血海深仇,我绝不能忘。
旧臣告诉我,亡朝之时,很多宫人被放过,得以活着。
而跟随我母妃多年的徐尚仪仍在宫中。
我找到她,却没有告诉她我究竟是谁。
可她认出了我。
徐尚仪跪在我面前,她两鬓斑白,泪流不止。
她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便告诉我,若想在宫中好好活着,一定要讨好殿下。
我如此做了,即便心中屈辱也如此做。
我为殿下唱曲奏琴,只为让她开心。
慢慢地,我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可她似乎和我想的不一样。
除夕之夜,她喝了很多酒,酒虽不烈,却也顶不住她一杯接一杯地喝。
她醉了,却流了许多泪。
她趴在我肩头,泪打湿我的衣衫。
她问我:“我用你的衣服擦眼泪,你会生气吗?”
我竭力安抚她,又告诉她:“不会,我从来都不嫌弃殿下。”
其实,我没有骗她。
烛光映在我的面庞,她抱着我,身子很暖很暖。
她的小字叫濯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她荒唐地同我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更不想做殿下。
这是我的求之不得,却是她厌恶之事。
命运弄人,我与她皆因同样的东西痛苦,可我们却有不同的心境。
她是注定要为储君,将来也要做君王的人。
她的老师与父王都在教她如何做君王。
可她好像不开心。
那夜,她钩住我的手指,模样羞怯。
我的心竟也难以控制般剧烈跳动,我夺过她手上的酒壶,将酒一饮而尽。
我想我应当醉去,可我依旧清醒。
她告诉我,她喜欢我。
她怎会如此傻?
我只是一个卑贱的伶人。
烟火声响,我终于记起,我是赵怀恩,是前朝皇子。
我与她,只能是仇人。
可我忽然想做玉竹,如此卑劣的想法在我心中蔓延。
温热划过,我竟落了泪。
我唤她濯缨,可我放不下恨。
有那么多人在苦苦等候,或是人间,或是黄泉。
我与她的关系,注定是肮脏的。
建平二十一年的春天,后宫传来喜讯,淑妃有孕。
于有些人而言,这似乎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我自然是如此想的,所以我卑鄙地以为她也会如此认为。
可她很开心,甚至告诉我,她希望淑妃能诞下皇子。
许多夜里,她都满含期待地向我描绘她想要过的日子。
而她所有的期待,都包括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傻的人。
有了天下,什么样的日子不能过,什么样的人不能得到?
如她所愿,建平二十一年,白雪纷纷,淑妃娘娘诞下皇子。
这是君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濯缨送他长命锁,又亲手为他做虎头鞋,期盼他再大一点时能穿上。
她向陛下请求准许出宫,告诉他自己的计划,甚至将写下的文字给他看。
可是陛下怒斥她,将纸页扯碎,丢进火盆。
火焰熊熊燃起,将她所有的期盼烧成灰。
回来后,她抱着我大哭一场。
濯缨她必须坐上储君之位。
皇子,绝不能活。
我写下文字,等待时机交给徐尚仪。
我对不起濯缨。
建平二十二年夏,皇子终于死了。
长命之锁并不灵验,那双虎头鞋他也没能穿上。
我的手上终于沾上了血。
我没有见到徐尚仪,她似乎在躲我。
几月前,桃花凋谢,我还记得那时她同我说的话。
她说她早该死了,那年亡朝,陛下开恩,准许旧朝宫人离开。可她选择留在这儿,因为她知道我还活着,便期盼有一天能再见我。
二十二年,她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我是旧朝残存的一口气。
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再听到徐尚仪的消息,是她被押入大牢。
我听说她受了很重很重的刑,却丝毫不愿松口。
徐尚仪死了,我再也回不了头。
死者如尘泥,他们用自己的骨血为我铺了一条路。
这一路,太多人为我而死,却只是为了心中残留的希望。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复朝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说,夺回赵家天下,坐在权力顶端,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赵家天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康,难道不好吗?
可我看见他们流了太多的泪,也见到了太多的血。
他们的死,深刻地烙刻在我身上,成了我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我不能回头,否则他们就都白死了。
如我所想那般,朝臣开始向陛下上谏,早日定立储君。
储君之位,只有濯缨能坐上。
宫中流言渐起,他们将皇子的死推到濯缨身上。可在储君一事上,这罪名也变得无足轻重。
我有些心疼她,可我知道,我该恨她。在将来,她或许也会恨我。
我与濯缨的一生,都是容不得选择的。
皇子下葬后,濯缨沉默许久,她脸上没有任何神色,我却从她眼眸中窥见我从未见过的悲痛。
若有一日我也死了,濯缨会难过吗?
也许会吧,毕竟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谁,在她眼里,我只是玉竹。
是她傻傻喜欢的玉竹。
当淑妃娘娘拿着刀刺向她时,我几乎是本能般挡在她面前,像她过去护住我那般护住她。
锋利的刀刃刺破我的衣裳,割开我的血肉,我好像又要死了。
她对我的恩情,我终于还尽。
意识虚浮,我又见到了那个姑娘。
她脸上流了好多泪,若我的死能让她难过,此生也算值得了。
我希望她能永远记住我,永远忘不了我。
这是我对她的惩罚,也凝结着我自私的恨意。
我忽然很想再抱抱她,可是我没有力气,竭尽全力才能挪动手,将她的手牵住。
我告诉她:“我是一个罪人,早就该死了。”
我对她的罪孽,永远都赎不清。
她命我不准死,我只好乖乖听话。
这年冬天,濯缨终于坐上储君之位。
我与她搬去东宫,若旧朝仍在,我或许也会住在这儿。
濯缨在东宫墙边开了块儿地,将原本做不成的计划付诸行动。
身为储君,濯缨比过去要忙许多,她心有困惑时,我会为她解忧。
东宫内,日子平淡,细水流长,我与她和寻常人家一样。
建平二十三年,是我与濯缨相识的第三年。
她忽然说要与我成亲。
她疯了。
我告诉她,我只是一个伶人。
她却傻傻地说她不在乎。
日暮黄昏,陛下派人将我带走,我没有挣扎。
连前来的宫人都惊异我的平静。
坚实的廷杖落在我身上,血流骨碎,我还有一口气,陛下对我还有一丝仁慈。
我被丢出宫门,为前朝的刘将军所救,刘将军现在是个铁匠。
我知道,这是徐尚仪生前为我找的后路。
刘将军唤我殿下,他告诉我,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再领铁骑,再坐战马,护赵家江山。
他确实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军。
刘将军教我习武,亲自为我铸下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濯缨了,甚至没有听见她的消息,我忽然有些想她。
她一定以为我死了。
天地高阔,秋夜点星。
深夜里,我与刘将军离开京城,与几位旧臣汇合。
我再也不是玉竹,而是赵怀恩。
我来到云州,见到许多陌生面庞。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很多人念着旧朝。
他们如重山巍峨,风骨仍存。
我好像能透过他们看见旧朝。
这一路,并不好走,我们小心翼翼,养精蓄锐。
即便我并不开心,可我是赵怀恩,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他们说,我越来越像我父王。
我从未见过他,却也听说过他的事迹。
他曾在战场厮杀,英勇无畏。亡朝之夕不甘受辱,最后自刎在宫门外。
再次听见濯缨的消息,已经是一年后了。
陛下驾崩,濯缨继位,她的年号叫建宁。
我与濯缨,彻彻底底走到对立面上。
他们打探她的消息,得知她常下江南,常赴边疆,刘将军召集人马,计划行刺。
建宁初年冬天,刘将军告诉我,濯缨将去边疆。
这是刺杀她的机会。
奔赴边疆的前一日,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自己锁在屋内,静静地看着那把剑。
若她知道我究竟是谁,会恨我吗?
深冬之时,风如刀割。
我蒙上脸,祈求濯缨不要认出我。
山路蜿蜒,朝廷的车马徐徐向前,随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我将剑紧握着,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我很清楚,此行若败,便再无重起日。
一旁的旧臣让我留在这儿,时机成熟时以哨为信,哨响之时再直奔君王的马车,他们会竭力护住我。
刘将军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划过半空。
刀光剑影,马儿嘶鸣,周遭风沙如雾。
受惊的马儿四窜,向远处山坡奔去。
尖锐的哨声落在我耳畔,身后是刀剑相撞声。
车马滚下山坡,我终于见到了我日思夜想的人儿。
可她脸上流了好多血。
冷冽的寒风吹动她的青丝,又带去我蒙面的帛巾。
我慌张地将面重新蒙上,锃亮剑光刺痛我的眼。
我不能救她,我得杀了她,可是我下不了手。
二十余位义士死在刀下,我又侥幸活下。
这一路,又有人死。
成败在一瞬之间,我痛恨自己无耻、自私,又心怀旧情。
所有的希望都被浇灭。
刘将军愤恨地掐住我的脖颈,说我一点儿也不像我的父王。
十五人,穷途末路,再也不能回头。
朝廷派人搜查,我们只能跑,只能躲,天下再也没有我们的归处。
建宁二年的夏天,我得到消息,濯缨正在找我。
刘将军找到我,告诉我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知道我仍活着。
惊觉山坡下的那一眼,或许那时她认出了我。
我告诉刘将军,这是计谋。
其实我也不确定,可就算她没认出我,我也不敢再见她。
一路逃亡,我去了很多地方,朝不保夕的日子无情地折磨着我们。
朝廷仍不放弃捉拿我们。
建宁年间,百姓安康,山河稳固。
而这盛朝唯一的忧患,是我们。
我常听人夸赞这位明德有略的圣主。
听她惩处贪官,行事果决。听她救济百姓,有菩萨心肠。
我说过,濯缨会是一个好的君王。
她智慧、善良,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是空中月,我是尘下泥。
我将剑扔在火炉之中,怀着罪恶静静等待最后要刺向我的那把剑。
我早就该死了,或是二十六年前,或是五年前,又或是两年前。
建宁三年冬,朝廷的人终于捉住我们。
入京之途,七位旧臣不甘受辱,绝食而亡。
这一路,又有人死。
这是他们的归宿,不久后也是我的归宿。
我与其余七位旧臣被押入刑部大牢,三日后问斩。
刑牢昏暗,刺骨的寒刮在身上,宛若凌迟。
我只求那个姑娘,千万不要过来。
若是她过来,就求她千万不要看见我。
我一定是疯了,她是君王,又怎会降临这个肮脏之地?
行刑前的最后一日,我好像看见了她。
这或许是上苍对我最后的恩赐。
多年未见,她的面庞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稚嫩,静若深渊,颇有君王气概。
我躲在暗处,余光瞥见她的身姿。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许久,她终于要离开,可她忽然顿在原地,又缓缓转身。
脚步声落在我耳畔。
“抬起头来。”
这是她的声音,即便跨过五年光景,我仍能认出来。
一旁的刘将军过来,挡在我面前,将我与濯缨隔开。
我将拳紧握着,似乎快要把地上的茅草揉碎。
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面庞。
她是濯缨,是我常在梦里见到的人儿。
濯缨将我带回她的宫室,为我梳洗,上药。
我看见她颤抖的手,看见她通红的眼眶,最后看见她落下的泪。
她说她恨我、想我,也爱我。
我也曾恨过她,可我如今很爱她。
明日就是行刑日,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
我罪孽深重,濯缨一定要杀了我。
那一夜,我像以前在宫中一样抱着她,又将我的过去全部告诉她。
我告诉她,我是前朝侥幸活着的皇子,我的名字是赵怀恩。
她该恨我一直欺骗她。
“濯缨。”
我轻唤她的小字,看她盈满泪的双眸。
我真的很对不起她。
“你不是玉竹,你是赵怀恩。”
她的泪落在我掌心。
我再也不能做玉竹,可我只想做玉竹。
窗外寒风,屋内烛火。
濯缨看着我,唤我一声玉竹。
“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忽然想起建平二十年的除夕夜,濯缨牵着我的手。
我仍记得那时她模样羞怯,脸上绯红。
“玉竹,我很喜欢你。”
“你……喜不喜欢我?”
烟火绚烂,可我无心去看。
此刻风雪坠落在地,恍惚人间七年光景。
我落下泪,吻住她的唇。
建宁三年隆冬,风雪旋扑,天地茫茫。
吾妻濯缨。
吾,罪夫玉竹。
这个故事写于今年二月份,晚上准备睡觉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灵感,整个故事都源于故事开始的一句话——“建平二十年,我在尸山火海里捡到了一个伶人。”
因为时间不早,我在睡觉和打开电脑间犹豫了几秒,最后选择一鼓作气。
最开始是只有濯缨视角的,可是故事刚写完,很想以玉竹的视角写一篇。我又犹豫了,在马上写和以后再写之间摇摆,最后在写完濯缨视角后不久开写玉竹视角。整个故事两个视角从有灵感到完结不过两天多的时间。
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好不好,可是写作过程中没有卡壳,写得很顺畅,也非常开心,于我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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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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