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翠瓦,如铃铛作响,江南春末的雨足足下了一月。涪江水涨,江面雾气朦胧,望不见远处,只能看见乌篷船被拴在桥头。
“小相公,这几日可去不了京城。”
徐景山撑伞的手晃了晃,将将回神,见又是先前见过的船夫,讪讪抓头笑笑:“江伯,我今日来不是为这事。”
雨水从江伯帽檐滑落,坠在灰褐的蓑衣上。听徐景山否认,江伯不由得仰面拂须大笑,“这一月你可问了我不下十次,怎今日不再问了?”
见他垂首尴尬,江伯也不再打趣他,“这雨下得狠,若要坐船去京,只怕还得再等。哎……今年不同往年,雨不见停,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靠水吃水,渡船是江伯吃饭的本事,水涨流快,不能载客,他也头疼。
乌云翻涌,电光乍现,两人刚抬头,便听见轰隆隆的雷声,江水也随之翻腾。
“江伯,我得回去了,过些日子再来找你!”
—
宜笑醒来时,窗外雨声清脆,天色晦暗,而她面前有一盏灯。灯烛虽不明亮,可微弱的火焰跳动起来,宜笑还是感受到了暖。
她懒懒地趴在被窝里,将这抹光看了许久。
“你醒了。”
宜笑警觉,扭头看去。
那是一个男子,穿着云蓝的衣裳,发也是束起的,他手上还捧着一个碗。
他眉目柔和,双眸被烛光映得晶莹。凭着直觉,宜笑看出他似乎是一个好人。
宜笑撑起上半身,盖着的被子从她身上慢慢滑落,如瀑的乌发搭在肩上,贴着她的后背。
徐景山顿住,猛地背过身去,耳根红得发烫,话也说不利索:“你……你……将被子盖……盖着。”
宜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无措地垂下头来,这才看见自己裸露的身子,又有几缕丝发在胸前晃荡。
她忽地脑袋一声炸响,又惊又喜。
三百年修炼,她等这具肉身等了三百年。
借着烛光,宜笑将自己的身子看得更清晰,又上手摸了摸。
“原来女人的身子是这样。”
她暗暗想。
许久,宜笑才想起不远处僵直身子的人,拉起被子将自己裹好。
“我盖好了。”
他仍不回头,呆愣地点头答复。
“我为你煎了药。”
“那你回头看看我呀。”
宜笑将头伸出被窝,不懂眼前的人为何不愿回头看自己。
徐景山缓缓转身,垂首捧碗,挪步到宜笑跟前。
宜笑盘坐在榻,手将被子拉得紧。
“你再过来点儿。”
直到徐景山将药碗捧到面前,宜笑才让他停下。
她凑近,伸舌头舔了舔药,刚尝到味,她便眉毛拧成一团,离得远远的。
“你身子尚虚,一定要喝下。”
要喝这么苦的药,做人一点儿也不好!
宜笑将头缩进被窝,纠结许久,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凑近。
“你喂我。”
这是她最后的挣扎。
徐景山见她紧闭着眼,仰起头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没忍住笑。
“你原来是一只狸猫?”
十日前去蒙山山脚采药,徐景山在巨石旁捡到气息微弱,那时还是狸猫的她。
他将它带回家,洗净它身上的血与泥污,用草药为它敷治。
而前日,昏迷躺在榻上的狸猫变成了一个姑娘,直到这时,徐景山还是对自己所见有些茫然。
过去他只在志怪书籍中看过动物化人形的奇幻故事,不曾将其当成真事。
“对呀,我过去在蒙山,与姐姐们一同修炼,姐姐们都早早有了人形。”宜笑撇了撇嘴,有些失落,“只是我天资浅,祖奶奶还笑我笨,我修炼了三百年才修得人形呢。”
她滔滔不绝,“姐姐她们虽有人形,可她们却不与人为群,还是想在蒙山做自由自在的狸猫。”
这些徐景山都一时不能理解,只能静静地听她说。
宜笑忽然停下来,扑闪着眼睛看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宜笑将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叫什么名字啊?”
“徐景山。”
“我叫宜笑,这是祖奶奶给我取的。”
“徐景山。”
宜笑轻声嘟囔,又扯动他的衣袖。
“徐景山,你能不能为我拿一面镜子。”
她看得见自己脖子以下的身体,却独独看不见自己的脸。
姐姐们都很美,柳眉桃唇,又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她很希望自己能和她们一样美。
镜中的人儿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眉毛也是弯弯的。
宜笑看了许久,一脸愁容。
“不好看!”
她将镜子丢在床榻上,将自己全部包裹在被子里,连脸都不肯露。
而最后,她竟哭了起来。
徐景山手足无措,半天才从嘴里吐露出一句话。
“你没有不好看。”
宜笑不买账,还生闷气。
“你骗我,方才你还不愿回头看我,一定是见我长得丑,不愿多看我一眼!”
徐景山愣在原地,耳朵涨红。
她还有哭腔,“你看!你又不说话,我说的一定是对的!”
“没有。”
徐景山的反驳有些无力。
“你很可爱。”
常人皆说妖怪狡诈,披着虚有的人皮,除了勾人心魂的皮囊,就只有一颗极度阴险的心。
可眼前的狸猫妖傻傻的,徐景山实在不能将她与常人口中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宜笑探出头,抹掉自己的泪。
“可爱?可爱是什么?”
她只知美与好看,不曾在姐姐口中听过可爱一词。
“可爱……”徐景山哆嗦,见她慢慢努嘴,还是一副难过的样子,“可爱的意思,是惹人喜爱。”
宜笑还是云里雾里,心里却莫名有些欣喜,她知道,徐景山的话,一定是在夸自己。
—
夜打三更,雨滴芭蕉。
油芯燃到油面,徐景山留的那盏油灯将要熄灭。
火光微弱,周遭朦胧近灰暗。
宜笑探出脑袋,许久才看见徐景山趴在桌案上,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袍,他睡得并不安稳 。
春寒入室,他拢了拢衣袍,宜笑瞧出他似乎有些冷。
“徐景山。”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每一次念叨,心里也暖暖的。
衣袍宽大,披在宜笑身上显得有些滑稽。
“徐景山,你醒一醒。”
良久,徐景山才半睁开眼,睡眼惺忪。
宜笑俯身,混着蒙山花香的柔软长发拂过他的脸庞,触碰他的鼻尖。
徐景山面庞被挠得发痒,睁开眼清醒了许多。
“夜里冷,你为什么不在床上睡?”
她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床榻。
“被窝里很暖的。”
徐景山抬头,脸颊发烫。
这个小狸猫,果真是什么都不懂。
“这十日,你都是趴在这儿睡?”
宜笑忽然觉得还是做一只猫好,夜里将自己蜷成一团,窝在温暖的毛发间安睡十分舒服。
可是人没有浑身浓密柔软的毛发,冷了也只能盖衣服被子,一点儿也不好。
“不是的。”徐景山别过脸,“这两日才这样。”
宜笑忽然有些懂,原来他也很喜欢狸猫身上暖暖的毛发。
她伸出手,将手掌摊开。
“那你揉揉我的爪子。”
爪子……
徐景山错愕。
宜笑把手掌往他手边送。
油灯燃尽,仅有的一丝光亮也消失殆尽。
他听见衣袍落地的声响,花香萦绕,紧接着,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柔暖的手牵起,碰上她的掌心。
一具柔软的身子趴在他双膝之上,它懒洋洋地抻开四肢,在他身上滚了一圈。
许是舒服,小狸猫喵喵叫了一声。
徐景山不自觉地伸手抚摸它的毛发,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这个小狸猫,果然可爱。
—
云城因涪江而生,百姓受江水恩泽,得以安居在此。
徐景山一个月前途经此城,不料突逢大雨,只好停留等雨停,可这一停,到如今竟停了一个月。
宜笑跟在他身旁,长发被徐景山束起,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衫,衣着发式皆是男子模样。只是她的面庞柔和动人,身姿娉婷,倒显得有些怪异。
听完徐景山的话,宜笑追问:“徐景山,京城是什么样,你去那儿又是做什么?”
“京城的样子……”徐景山从诗句与亲朋的话里搜寻,可想了许久,心里还是没能有个具体的样子,“我不曾去过,不知道那儿究竟是什么样。”
“不过我去京城是为寻叔父,他在京城为医。”
两人走到云锦坊,坊间挂置各式各样的布匹。
徐景山带宜笑往里走,转身看见她挽袖,“总穿我的衣裳不合适,待会儿你挑几件衣裳吧。”
宜笑仰面笑得欣喜,“好。”
坊主上前,瞧见宜笑的打扮,掩面而笑,“姑娘为何一身男子打扮?”
宜笑揉了揉头,窘迫地往徐景山身后躲。
坊主笑得深,抬头看无措的徐景山,“小相公是带娘子来买衣裳的吧。”
徐景山愣住,身子僵直,“店家……不……”
不等他回答,坊主忙招呼躲在一旁的宜笑,“女子衣裳小相公怕是不懂,来,姑娘随我过来,我带你去看看。”
宜笑探出头,抓着徐景山的衣袖,动作犹豫。
徐景山偏头,垂眸看见她手抓得紧。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几缕青丝散在胸前,细长的草色丝带穿插发间,拢好她的长发。丝带同步履飘扬,桃粉色的衣裙也随之轻晃。
宜笑跟在坊主身旁,又迫不及待地朝徐景山跑去。
“徐景山,好不好看!”
“好……好看。”
徐景山错开她的眼,浑身不自在。
今日天色晴朗,江面上的雾气也已散去,水波清浅,似是一条望不见边际的绸缎。
两人到桥头时,江伯刚划船垂钓回到岸边。
几条鲈鱼奋力扑腾,甩出几滴水。
宜笑蹲在岸边,试探地将手指伸进水里。
水清且暖,摸起来软软的。
江伯将串起的鱼丢在船上,悠闲地抽绳栓船,笑得爽朗,“我就知你今日要来。”
江水平静,远处也有几艘乌篷船在水面游荡。
“再过些日子就能启程,大概……七日吧。”
徐景山点点头,目光不自觉移向在岸边玩水的宜笑。
她笑得甜,绿水伊人,像是一幅画。
江伯朝一旁看了看,问起:“小相公,这姑娘是谁?”
“我是他娘子!”
宜笑起身,将手上的水甩去。
徐景山定在原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伯仰面大笑,“姑娘是哪儿人,可与小相公一样是苏城人?”
宜笑晃了晃脑袋,“我来自蒙山。”
话音刚落,江伯骤然变了脸色,脸上的慈祥被慌张取代。
“姑娘糊涂!那蒙山偏僻危险,有妖兽盘踞,岂是人能待的?!”
宜笑恼怒,脸也气得涨红。
“你胡说!蒙山有草木奇花,山清水秀,明明是个好地方!”
被一个小姑娘反驳,江伯倒不气恼,只是反问她:“我在云城活了一辈子,怎会不知蒙山如何?姑娘年纪轻,怕是不懂吧?”
宜笑踮脚还要开口,却被徐景山拉住。
“江伯,我先带她回去。”
“徐景山,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他说!”
两人已走了很远,宜笑仍是生气。
“回到家中我再同你说。”
徐景山拉着她,从不回头。
她忽然慌乱,开口向他解释:“他说的不对,蒙山不是那样的,那儿很好,一点儿也不危险。”
徐景山顿住,思绪混乱。
“宜笑,这世上其实很多人将妖怪视为恶,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
宜笑晃了晃他的手,眼眶发酸。
“他们觉得妖怪不好,徐景山,那你呢,你相信我的话吗?”
徐景山扭头,“只我相信又有何用?”
“很重要。”
她抬眸,落下泪。
“你救了我,我这一身血肉,都是你赐予的。这世上的人,只有你不会像他们那样看我。”
徐景山忽然觉得她很傻,傻得天真。
自己与她不过相处几日,她竟要毫无防备地相信自己,将所有的信任倾覆给一个不甚相熟的男子。
“宜笑……你说过你在这世上已有三百年,而我存活世间不过短短二十年,如何能说你的血肉由我所赐?宜笑,赐予你血肉的,从来都不是别人,更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三百年修炼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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