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学教室与评估大厅是同一冷酷风格的造物:巨大,冰冷,毫无装饰。
金属桌台呈阶梯状排列,冰冷地闪烁着操作界面的冷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金属气味,却依然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培养液和有机质分解的微甜气息,这甜腻与冰冷交织,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属于生命最原始状态却又被绝对禁锢的味道。
斯勒坐在分配给D级的、位置靠后的区域。他面前的光屏亮起,自动登录了系统,显示出今日课程的标题:《基因缺陷实案分析:T-Kappa序列隐性崩溃》。
他的胃部下意识地收紧。
“实案分析”,意味着今天他们要研究的,是一个曾经真实存在的“单元”。一个已被系统判定为“失败”的生命。
上课铃是短促而尖锐的一声蜂鸣,精准地刺入神经。所有学生瞬间挺直背脊,目光投向讲台。
一名身穿黑色银边制服的中年男性“教化者”——代号“导师7号”——走了上来。他面容刻板,眼神如同扫描仪,缓缓扫过全场,像是在清点一批仪器。
“打开你们面前的序列文件。”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经过降噪处理,剔除了所有可能干扰信息的情绪波动,只剩下纯粹的、指令性的音调。
“这份基因序列,来自人类延续计划第十七培育中心,编号C-881。一个已被清退的失败单元。”
光屏上,复杂的基因序列图展开,无数碱基对构成了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密码。其中一段被高亮标记出来,像一个被圈出的错误代码。
“C-881的综合评级最初为C,”导师7号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块矿石的成分,
“但在第三次周期性评估中,其免疫系统出现系统性崩溃迹象。经序列复核,发现此段T-Kappa序列存在单一核苷酸点突变。”
他的手指在控制屏上滑动,将那段序列放大。三维蛋白质模型随之构建,又因那个突变位点而扭曲、错误折叠,最终形成一个丑陋而无用的结构。
“这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导致其编码的蛋白质无法正常行使功能。如同一个齿轮卡错,引发了整个免疫系统的链式崩塌。
”导师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赏”?仿佛在欣赏这个错误本身的“精妙”与“绝对”。
“最终结果:无法抵御最基础的环境病原体侵袭。资源投入与预期产出严重不符。根据《人类延续法案》第11条第3款,判定为‘不可修复瑕疵品’,于三岁零两个月时执行清退。”
“清退”。
一个轻飘飘的词语。背后是一个幼小生命的彻底消失,以及其生物组分的回收利用。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数据流动的细微嗡鸣。
大多数学生面无表情地记录着笔记,标注出突变位点的特征、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以及筛查时需要注意的序列标志。
对他们而言,C-881不是一个逝去的孩子,只是一个需要学习的“错误案例”,一个未来需要在他们手中被精准剔除的“瑕疵”。
同情是多余的,甚至是“非理性”的、需要被报告及矫正的心理偏差。
斯勒的手指在操作台下方微微蜷缩了一下。
三岁零两个月……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或许也曾对这个世界充满模糊的好奇,最终却在冰冷的医疗室里,因为一场普通的感冒或感染而衰竭,被判定为“无用”,然后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一阵微小的、冰冷的战栗顺着他的脊柱爬升。
他立刻将这丝不合时宜的、危险的“错误”情绪判定为需清除的干扰项,狠狠压了下去,强迫自己的目光聚焦在那些冰冷的碱基字母上。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导师7号结束了技术分析,话锋一转,开始了每堂课必不可少的意识形态灌输环节。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扫视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宝贵资产”。
“正因为这种看似微小,却足以致命的基因退化风险不可逆转地存在于我们的基因库中,”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绝对选择’的每一次筛选,每一次评估,才如此重要!这不是残酷,这是最高级别的仁慈!是为了保证族群整体的纯净与强韧,是为了文明的存续!”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冰冷的逻辑沉淀。然后,他的语气染上了一丝明显的鄙夷和尖锐。
“而大洋彼岸,‘统一基因’那些异端母巢,她们妄图用什么可笑的‘基因修复’、‘多样性融合’技术来对抗自然选择的天启!这是对进化法则最根本的亵渎!她们就像蹩脚的工匠,试图用胶水粘合破碎的玻璃,最终只会制造出一大堆不稳定、充满不可预测风险的畸形怪物!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绝对选择’理念的最大威胁!”
他用力一挥手,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异端”从空气中拂去。
“记住!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严格筛选后,得以留下的、最宝贵的资产。
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智慧,不属于你们自己,而是属于‘永恒锻炉’,属于整个人类的未来!
你们的任务,是不断变得更强,更高效,更纯粹!将你们的每一分价值都贡献给族群的存续大业!而不是浪费宝贵的资源和精力,去同情那些本该被淘汰的瑕疵品!那种软弱的情绪,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剔除的基因缺陷!”
冷酷的话语如同冰水,浇灌进每个年轻大脑的沟回。
许多学生,尤其是A级和B级,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脸上浮现出一种肩负重任的、骄傲的麻木。
他们被成功地塑造成了合格的零件,将自己视为更高一等的、肩负使命的“资产”,并为此感到荣耀。
斯勒低着头,快速记录着。导师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入他刚刚压下去的不安,将其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他感到一种窒息感。这个体制,从基因层面就否定了个体的价值与情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快速地,瞟了一眼前排那个耀眼的金色后脑勺。
洛兰·A-1正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基因序列,碧蓝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的麻木的骄傲。
那里闪烁着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灼热的探究欲。
他不是在看待一个悲剧,而是在观摩一个精巧的设计失误。
他看的不是那个死去的孩子,而是那段决定了生死的代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模拟着碱基的排列组合,思考着如果是他,会如何更早地筛查出这个错误,或者……如何能“设计”出更不容易出错的序列。
那是一种剥离了一切人性干扰、对“力量与掌控”本身最**裸的渴望和好奇。
导师7号显然也注意到了洛兰的专注,刻板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这才是“绝对选择”培育出的完美样板。
“分析这段序列,找出三个潜在的、可用于早期大规模筛查的生物标记物。下课前一标准时提交。”导师布置了冰冷的任务,结束了他的布道。
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操作光屏和键盘的的声音。学术任务压倒了一切,刚才关于生命与淘汰的讨论,仿佛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前奏。
斯勒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眼前的基因迷宫中。只有在这里,在复杂的数据和逻辑里,他才能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的大脑飞快运转,那些碱基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自行组合、分解,揭示出它们深藏的秘密。
他很快就找到了两个标记物,但第三个却有些棘手。他沉浸其中,暂时忘记了C-881,忘记了“清退”,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直到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响起,清晰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友好。
“这里的可变剪接区段,你看是不是一个潜在的筛查点?”
斯勒猛地抬头,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洛兰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桌旁,微微倾身,手指点着他光屏上的一处序列。金色的发丝垂落,碧蓝的眼睛看着他,里面带着纯粹学术探讨的神情,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看到了一个值得讨论的技术问题。
没有任何一个A级,尤其是洛兰这样的A ,会“偶然”路过D级区域。
斯勒能感觉到周围瞬间投来的几道目光,有惊讶,有探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喉咙发干,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无法思考。
洛兰的笑容加深了一些,阳光得与这个冰冷教室格格不入。
“我觉得你的思路很有意思,D-734。”他轻声说,只有斯勒能听到,“别浪费它。”
说完,他直起身,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容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留下斯勒一个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的冷汗几乎打湿了操作台。那不仅仅是因为洛兰的突然接近,更是因为——洛兰指出的那个点,正是他刚刚思考陷入僵局的地方。
他看透了他的思维。
而那句“别浪费它”,像一句祝福,又像一句……来自高处的、不容拒绝的指令?
斯勒低下头,不敢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失控的表情。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屏幕,但那段冰冷的基因序列,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燃烧着洛兰留下的、滚烫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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