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734,斯勒,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
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身体对这套残酷作息的本能响应。
他从那张坚硬、毫无舒适度可言的窄床上坐起,薄薄的毯子滑落,露出瘦削的肩胛骨。
宿舍里弥漫着几十个男孩睡眠时产生的浑浊气息,混合着消毒水残留的微酸味,形成一种培育中心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气息。
洗漱区是一排排冰冷的不锈钢水槽。斯勒接了一捧刺骨的冷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水流很小,这是低等级区域的常态。
他看向镜子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黑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纤细的手腕和空荡的制服袖管,一股熟悉的焦虑感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下一次体能评估就在几周后,以他目前的E级体能评分,综合评级滑落到E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E级,那就离“待报废”的F级和最终被“清退”的命运,只差一步之遥。
他眼前闪过那个被安保人员拖走的F级男孩空洞的眼神。
胃部又开始微微抽搐。在“绝对选择”,没有进步就意味着倒退,而倒退的终点,就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坑道,就是被分解回收的命运。
他需要热量,需要蛋白质,需要增强肌肉和耐力——但这些恰恰是D级配给里最匮乏的东西。
一种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他空有能解析基因密码的大脑,却无法让自己这具身体变得更强壮一点。
生存的本能催促着他必须做点什么,但资源的匮乏和自身的孱弱,又让他像被困在透明容器里的飞虫,看不到任何出路。
这种无力的焦灼感,比清晨的冷水更刺骨。
例行晨练是在一个狭小的、设备老旧的体能训练室。斯勒拼尽全力,也无法在引体向上器械上完成标准数量的动作,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最终在教化者冷漠的注视和旁边几个D级单元毫不掩饰的嗤笑声中脱力落下。
跑步机上,他的耐力更是惨不忍睹,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远远落后于他人。记录仪上的数据冰冷而残酷,一次次印证着他的绝望。
就在这令人压抑的晨练即将结束时——
呜——呜——呜——
一种截然不同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它不是火警的高亢,也不是集合铃的尖锐,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强烈脉冲感的嗡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某种巨兽的心跳,震得人胸腔发闷,本能地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封锁!立即原地封锁!” 训练室的教化者脸色瞬间大变,之前的冷漠被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取代。他对着通讯器大吼,同时猛地拍下了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咔嚓!轰隆——
沉重的金属闸门如同断头台的铡刀,瞬间从训练室所有的出入口上方落下,重重砸在地面卡槽内,将整个空间彻底封闭!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花板的通风口网格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停止了运转。
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噗——嗤—— 天花板的喷淋口突然打开,但喷出的不是水,而是大量带着强烈刺鼻气味的蓝色雾剂!
那气味像是过浓的消毒水混合了某种化学燃烧后的怪异甜腥,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面具!戴上应急过滤面具!立刻!”教化者厉声命令,自己第一个拉下了始终挂在制服领口处的透明面罩,遮住了口鼻。
孩子们惊慌失措地效仿,手忙脚乱地戴上面具。整个流程熟练得令人窒息,仿佛排练过无数次,暗示着这不是偶然,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必须习惯的常态。
蓝色的雾气越来越浓,很快视野变得模糊,只能看到身边一个个戴着面具、眼神惊恐的模糊人影。
但恐惧是压不住的细语,在蓝色的迷雾中悄悄流淌。
“又来了…是‘母巢’的毒气吗?”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问。
“闭嘴!你想被听见吗?”另一个声音更成熟些,但同样充满恐惧,
“…听说去年第七区哺育堂就是因为一次泄漏,整个批次的胚胎都…都报废了…”
“净化程序启动了…我们会不会…”
“安静!都安静!想被标记为‘恐慌源’直接处理掉吗?!”
“恐慌源”、“处理掉”,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暂时缝住了孩子们的嘴,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面具下回荡。
斯勒紧紧捂着脸上面具的边缘,心脏狂跳。
他听说过“基因战”,知道“统一基因”会试图用各种生物手段攻击他们,但第一次亲身经历,那冰冷的恐惧感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
他们被视为“资产”,而对方的目的,就是彻底摧毁这些“资产”。
这时,广播系统里传来了一个相对冷静,但同样毫无感情的声音,是高级教化者的声音,用于“安抚”和“教育”。
“所有单元注意,保持镇定。无需过度恐慌。这仅是‘统一基因’异端又一次徒劳且卑劣的渗透尝试。她们畏惧‘绝对选择’的力量与纯净,企图用这种低效的手段污染我们宝贵的基因库。”
声音透过面具和蓝色的雾气传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
“你们的身体,是阵营最宝贵的财富。你们所处的系统,就是为了保护这份财富而设计。
记住,外部的世界充满无法预知的恶意与污染,唯有‘绝对选择’内部,才是绝对安全与纯净的。服从指令,等待净化程序结束。”
这套说辞像一剂冰冷的镇静剂,混合着刺鼻的消毒雾剂,被强行注入每个孩子的认知里。
斯勒感到一阵反胃。保护?也许吧。但这种保护,更像是对贵重物品的隔离存放,与关怀无关。
大约过了痛苦而漫长的二十分钟,脉冲警报声停止了。蓝色的雾剂渐渐沉降、消散,通风系统重新启动,抽走残余的刺鼻气味。
闸门缓缓升起。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感依旧笼罩着所有人。
这种紧张感,在午餐时分化为了更具体的不满。
午餐的营养膏不仅分量肉眼可见地比平时少了一小截,颜色也更加灰暗,甚至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金属色泽。领取的时候,斯勒就闻到了一股不同于往常的、涩口的怪味。
孩子们坐在长桌前,看着餐盘里那坨东西,虽然没人敢大声抱怨,但失望和不满的情绪清晰地写在每一张脸上。低低的议论声开始响起。
这时,负责监督用餐的教化者面无表情地宣布,声音盖过了窃窃私语:
“通知:因‘黑砂河’前沿三号矿场遭敌方渗透破坏,本月高能矿物及有机质提取液配给额度下降百分之十五。所有单元能量补充标准临时调整。这是战时状态,接受它。”
斯勒的心脏狂跳。母巢。统一基因。毒气。胚胎报废。这些词语拼接出一幅残酷的图景:
战争并非遥远的炮火,而是这种无声无息、直接针对他们生命本源和最脆弱未来的阴毒攻击。目的是污染、摧毁他们的基因库,让他们失去未来。
然而,斯勒敏锐地注意到,不远处A级单元就餐区,餐盘里的营养膏分量和颜色似乎…没有变化?
他甚至看到几个A级学员像往常一样领取了他们的配给。而那个耀眼的金色身影——洛兰,不仅餐盘里的食物看起来更饱满、色泽更正常,他甚至在用餐后,从容地向分发员额外领取了一小杯清澈的、散发着微弱能量光泽的液体——那是高级营养补充剂,斯勒只在宣传片上见过。
**裸的不公,像一道冰冷的闸刀,将“宝贵资产”和“可消耗资源”区分得清清楚楚。
这一幕也落在了其他D级单元眼里。窃窃私语的内容变了。
“看…他们一点都没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黑砂河又丢了?那下个月的体能测试怎么办?本来就吃不饱…”
“哼,听说‘统一基因’那边,她们用培养槽能合成出更好的食物,甚至还有水果味道的…是真的吗?”
“你想死吗?羡慕‘母巢’?你想被当成叛徒扔进回收炉吗?!”
议论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默的咀嚼声。某些对立,在饥饿面前,变得更加尖锐和脆弱。
斯勒沉默地吃着自己那份带着金属怪味的营养膏。他的味蕾和生物学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分析着:
粘度下降,说明碳水化合物比例不足;有金属涩味,可能是某种关键微量元素被替换成了更廉价、不易吸收的无机化合物…长期摄入,会导致肌肉无力、神经传导速率下降…
这对于即将面临体能测试的他,几乎是灾难性的。
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有权接触更高层的知识,他是否能优化生产这些营养膏的藻类或真菌的基因?是否能提高它们的产量和营养价值?是否能让……让大家,至少都能吃饱?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用力地将最后一口膏体塞进嘴里,仿佛要噎死那个不该存在的念头。
就在这时,一个餐盘放在了他对面的桌子上。
斯勒抬头,心跳再次漏跳一拍。
洛兰·A-1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坐在了他对面。那位给他额外补充剂的教化者就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是无声的护卫,又像是身份的宣示。
洛兰并没有看斯勒,而是优雅地用配套的能量匙搅动着自己餐盘里那份明显优质得多的营养膏,仿佛那是什么值得品鉴的美味。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与周围弥漫的焦虑和匮乏感格格不入。
他吃了几口,然后像是突然才注意到斯勒餐盘里那点灰暗的残余,微微挑了挑眉,碧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怜悯?
随即,他抬眼看向斯勒,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的弧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看来,‘黑砂河’的损失,暂时还影响不到未来的基因架构师,不是吗?”
说完,他没等斯勒做出任何反应,便拿起那杯透明的营养补充剂,从容起身离开。
那名教化者紧随其后。
斯勒僵在原地,手中冰冷的能量匙几乎要被他捏变形。
洛兰的话像一枚精准的探针,刺入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是在炫耀他的特权?还是在暗示斯勒也有机会摆脱这种窘境?
或者,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那句“未来的基因架构师”,听起来像一句承诺,又像一句最脱离现实的痴想。
斯勒看着洛兰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荡的餐盘,那冰冷的金属怪味似乎还残留在舌根,与洛兰留下的那句暧昧不明的话语混合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困惑。
外部是虎视眈眈的基因攻击,内部是森严的等级和匮乏的资源。而他,一个连体能都难以达标的D级单元,未来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生物学知识是他唯一的武器,但此刻,这武器显得如此无力。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生存的第一要义,是认清自己的位置。而他,D-734,此刻的位置,就是沉默地忍受饥饿,并想办法在接下来的三周内,让自己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创造出体能评估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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