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冰冷,总是能更清晰地映照出梦境的诱惑。
经历了连日来的匮乏、恐惧与冲击后,斯勒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渴望入睡。休眠舱的硬板床,成了他唯一能寻求慰藉的栖息地。
当意识再次陷入梦境,那片无边无际、包容一切的液态温暖再次包裹了他。安全,宁静,隔绝了一切。
那个庞大、懵懂的意识存在于四周,仿佛在散发着无声的欢迎与依恋。
今夜,白天的情绪划过斯勒心中——困惑、焦虑,以及那一丝想要“改变”什么的冲动。
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这片意识之海中漾开了细微的涟漪。
他第一次,尝试着主动“发出”一个意念。没有语言,更像是一种模糊的求助的冲动,一种对连接的渴望。
瞬间,他感觉到周围的“存在”凝滞了一下。那懵懂的意识似乎对他主动投来的“信号”感到了一丝…困惑?
随即是一种缓慢涌动的、庞大的好奇。
紧接着,斯勒感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触碰”。并非物理上的接触,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仿佛一缕轻纱,极其笨拙地、试探性地拂过他的意识边缘。
那触碰简单而纯粹,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第一次试图理解外界的刺激,带着一种全然的、本能的好奇,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这是什么?”
斯勒没有害怕。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慰藉感淹没了他。他不再试图传递更复杂的信息,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被好奇地、温柔地“注视”着的感受中。
在这个绝对安全、绝对接纳他的空间里,斯勒感觉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不想思考,这个空间的成因,又或是做其余任何需要耗费大脑机能的事情,他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的意识被那片温暖的黑暗包裹,沉溺于这扭曲却唯一的慰藉之中。
... ...
“——所以,你们这群脑子里塞满了基础碱基对的废物,就给出了这样一堆垃圾方案?!”
斥骂声刺破了遗传学模拟教室的寂静。
导师11号,一个以暴躁和刻薄著称的教化者,正脸色铁青地站在讲台上。
光屏上,投影着一个复杂无比的蛋白质折叠模拟序列,旁边密密麻麻罗列着之前所有学生提交的解决方案,每一个后面都跟着鲜红的【ERROR】。
整个模拟界面因多次错误尝试而泛着不祥的红色警示光。
这是一个高阶难题:设计一段引导某种特定抗癌蛋白正确折叠的辅助酶序列。
但题目中故意设置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基因悖论陷阱,任何常规的酶促模型都会引发不可控的副反应,导致蛋白质错误折叠甚至引发模拟细胞凋亡。
系统已多次发出推演失败的警告,陷入彻底死局。
“整整一节课!浪费了计算资源!”导师11号怒吼,“我看连地下坑道的清理机械都比你们的脑子更有逻辑!”
恐惧在教室里无声地蔓延。所有学生,包括前排的A级生,都低着头,不敢触怒导师。
集体惩罚在“绝对选择”是常态,一次重大的课程失败,足以让所有人的阶段性评估报告上蒙上一层擦不掉的污点,甚至影响未来的资源配给。
斯勒蜷缩在D区的角落座位上,几乎屏住了呼吸。他之前的方案也早已被系统驳回。
但在被驳回的那个瞬间,他的大脑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那复杂的基因悖论在他眼中似乎自动拆解、重组…他隐隐约约捕捉到了问题核心的一个关键,但那灵感来得太快太模糊,像指尖流沙,他没来得及抓住,就被导师雷霆般的怒吼彻底吓退了。
“没有人了吗?这就是你们的极限了?”导师的目光扫过全场。
压力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斯勒感到旁边一道怨毒冰冷的视线射来——是那个雀斑男孩,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嘴唇无声地蠕动,那口型分明在说:“都怪你们这些拖后腿的D级废物…”
这目光刺破了斯勒紧绷的神经。极度压力下,那些盘旋的灵感碎片被一种直觉强行整合。他甚至没有思考…
一句低不可闻的呢喃,几乎是从他唇边溢出的气音:
“…逆向折叠…为什么不试试从错误产物的三级结构反推…关键不在酶本身,而在那段内含子的剪切位点模拟…”
声音轻得无人应听见。
然而——
嗡…叮!
讲台上,那巨大的光屏突然发出了清脆悦耳、代表运算成功的提示音!一个全新的、未曾记录过的模拟方案自动生成、并开始运行,其逻辑路径完美地绕过了所有悖论陷阱,过程流畅、精准、高效得令人惊叹。
一个巨大的、绿色的【SUCCESS】标识,跳跃着、几乎带着某种嘲讽意味地出现在屏幕中央,映亮了导师11号惊疑不定的脸。
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导师11号猛地扭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屏幕,又看向下方的学生。
“谁?”他声音带着惊疑,“刚才谁提交了方案?!”
斯勒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狂跳出来!他死死地低着头,脸色煞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制服。
他完了!如果被系统日志追踪到,如果被查出来…
一个D级单元解决了A级都束手无策的难题,这本身就是最可疑的异常,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嘉奖!
但或许是那解决方案过于精妙和非常规,导师11号扫视一圈,目光在A级区域那几个顶尖学员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只能是某个深藏不露的顶尖A级的成果,只是不愿此刻出头。
但系统日志一片混乱,无法立刻追踪来源。导师扫视一圈,看到的多是茫然或惊恐的脸。
他目光在A级区域停留片刻,最终,或许是那方案过于精妙,他下意识认为这只能是某个顶尖A级的成果。
“哼…总算还有一个脑子没完全被营养膏糊住的。”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算是为这起意外事件定了性,“但集体的失败就是失败!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所有人,回去把《基因悖论三百例及处理原则》抄写五遍!明天上课前交!
集体惩罚依旧落下,但一场更大的危机,至少暂时绕过了斯勒。
学生们如蒙大赦,沉默地离开。
斯勒混在匆忙离开的人群中,脚步虚浮,冰冷的后怕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走不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在快速变冷,带来一阵阵寒颤。
但他没有注意到,在教室后方高处的阴影里,一面看起来与墙壁无异的单向玻璃窗后。
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已将台下发生的一切,包括他的低语、雀斑男孩的威胁、以及光屏上解决方案跳出的精准时机,都清晰地收于眼底。
格雷斯,低层“教化者”,代号I-7。
他的职责之一,就是透过这些永不开启的单向玻璃,观察特定课程中学生的表现。评估其“潜在价值”与“稳定性”,并撰写直接影响其命运的评估报告。
他面容普通,是扔进人堆里立刻会消失的类型,但那双眼睛却像经过最精密校准的测量仪器,冷静、锐利且缺乏温度。
刚才的系统故障和导师的暴怒,本是例行公事。
直到他看见D区那个瘦小身影(编号D-734),在压力下无意识地低头,嘴唇翁动。
几乎同时,系统解决了问题。
巧合?
格雷斯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但手指却无声地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敲击了几下,调出了D-734的完整档案投影:
平庸,甚至偏下。体能持续堪忧,智力评估稳定在C级,唯一的亮点是近期一次心理评估得了B(评语:服从性高,稳定性良好)。
但格雷斯从不完全相信档案。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逻辑。
一个能下意识解决连系统和高阶学生都束手无策的基因悖论的人,绝不可能只有C级的智力。
类似于勘探者发现稀有矿脉苗头的兴趣,在他眼中闪过。
接下来的几天,格雷斯开始了不动声色的、更高强度的观察。
他调整了D-734活动区域的监控探头优先级,确保自己能更清晰地捕捉对方的微表情和行为模式。
斯勒的生活依旧在D级线上挣扎,但他隐约感到一道比以往更加专注的无形视线笼罩着自己,这让他如同受惊的幼兽,变得更加谨慎和沉默,努力将自己伪装得更加平庸。
然后,一系列微小的、看似偶然的“测试”开始了。
斯勒会在清理信息台时,在破损待回收的数据板碎片里,“偶然”发现一些记录着超纲的、极具挑战性的基因序列优化问题的碎片;他负责清洁的培育室一角,会“恰好”留下几份浓度标签被人为抹去、需要凭经验和直觉判断的污染样本;甚至有一次,他在自己床铺的金属夹缝里,“发现”了一小片来历不明的、记录着复杂蛋白质折叠能量模型的加密数据芯片。
斯勒起初感到的是巨大的恐惧,怀疑这是否是某种陷阱,某种针对他隐藏能力的残酷测试,一旦暴露就会被彻底清除。
但对知识本能的好奇和那种在解题中才能确认自身存在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利用所有无人注意的碎片时间,像做贼一样屏息凝神,沉浸在这些“意外”得来的难题中。解答这些难题的过程对他而言是秘密的享受,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能触摸到的、证明自身价值的事物。
他总是将推理过程和答案记在心里,或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系统在废弃数据板的角落飞快记录,然后迅速彻底销毁所有物理证据。
他做得小心翼翼,自以为天衣无缝。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切掩饰,都通过那些看似普通的隐藏探头,被放大、分析,并清晰地汇入了远方那间冰冷观察室的光屏上。
“单元D-734,” 格雷斯在自己的私人日志上冷静地记录道,
“表现出与档案严重不符的、近乎直觉级的遗传学天赋。
其对复杂基因逻辑具备非凡的本能性解构与重构能力,思维模式非线性,极具突破性。
需继续观察,进行压力情境测试,以精确评估其潜力上限、可控性及…稳定性。”
一双冷静而功利的眼睛已经彻底睁开,在无人知晓的冰冷阴影中,默默注视着那枚意外发现、蒙尘却开始散发诱人微光的“工具”。
斯勒自己还未意识到,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发出了再也无法回转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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