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站是培育中心庞大机器运转中，排泄废弃物的地方。
这里空气污浊，混合着金属锈蚀、塑料老化以及有机质**的气味。巨大的分拣传送带隆隆作响，将来自不同区域的废弃物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条缓慢移动的、肮脏的河流。
D级和E级的单元们，就是这条河流上的清道夫，负责分拣那些从上层区域流淌下来的“废弃物”。
他们穿着沾满污渍的灰色制服，面无表情地站在传送带两侧，机械地将废弃的数据板、破损的器皿、沾染不明液体的布料分门别类投入不同的回收口——这是一项无需智慧、只需忍耐的工作，按理机械工种足以完成。但现在成了低级单元的日常任务，不算是出于惩罚，只是提醒，提醒他们在这个体系中的位置。
斯勒戴着过于宽大的防护手套，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工位上。他的任务是将那些理论上还可回收的数据板挑出来，放入旁边的收集箱。这项工作枯燥且需要一定的专注，因为很多数据板破损严重，需要辨认类型和残存的标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颗粒物让他喉咙发痒，但他不敢摘下哪怕一会儿口罩——这里的空气被标记为“三级污染”，长期暴露会对呼吸系统造成不可逆损伤。
几个同样穿着灰色D级制服的男孩在他旁边机械地劳作着，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没有人说话，只有传送带的嗡鸣、金属碰撞的哐当声、以及偶尔因吸入粉尘引发的压抑咳嗽声。
突然，传送带另一端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轻快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算不上喧哗、却与此地死寂氛围格格不入的交谈声。
斯勒下意识地抬头。
几名穿着笔挺的、带着A级标识深蓝色制服的少年，正从回收站另一端的廊桥经过。那里是连接几个高级教学区的捷径。
他们显然只是路过，甚至没有朝下方这肮脏混乱的分拣区瞥上一眼。其中一人正兴奋地比划着，谈论着刚刚结束的模拟实战课；另一个则调试着手腕上最新型号的个人终端，屏幕泛着柔和的蓝光。
他们的制服一尘不染，面容干净，神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未经磨砺的倨傲。他们走过，如同掠过一片浑浊的死水，连倒影都吝于留下。
其中一个似乎不小心碰到廊桥栏杆上一点油污，他嫌恶地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消毒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指，然后将用过的巾纸随手扔了下来——那白色的纸片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D级区域的传送带上，混在那些肮脏的废弃物里。
斯勒迅速低下头，心脏却像被那纸片烫了一下，微微收缩。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试图用忙碌来掩盖那种挥之不去的、被无形鸿沟分隔开的卑微感。
就在这时，他分拣到一块几乎碎裂成两半的数据板。屏幕漆黑，边缘扭曲，显然遭受过巨大的冲击。它本应被直接扔进不可回收的分类口。但鬼使神差地，斯勒的手指在那粗糙的断口处摩挲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趁着监管教化者视线移开的瞬间，用指甲刮开数据板背面早已失效的电池仓，露出下面一小片相对完好的、深色的内部衬板。
他从自己制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口袋里，摸出了一小截偷偷藏起来的、褪色的导电笔。这是他从一堆报废的教具里捡来的，是他唯一能拥有的、接近于“笔”的东西。
他的心跳微微加快，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他快速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在那片深色衬板上勾勒起来。
那不是涂鸦，仅仅是一种思维的流淌。复杂的碱基对序列以一种极具想象力的方式缠绕、连接、形成某种非标准的螺旋结构，旁边还标记着几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表示能量流动和蛋白质折叠方向的符号。这是他昨天在《基础遗传学》附录里看到的一个疑难片段，它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一夜。此刻，在这肮脏压抑的环境里，这种无声的“书写”成了他唯一的宣泄和思考方式。
他画得如此专注，以至于暂时屏蔽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一个清晰、平静，却绝不属于此地的声音，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很有意思的构想。你试图用非对称磷酸化来稳定这段变异端粒的异常折叠？”
斯勒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导电笔从他颤抖的手指中滑落，在传送带上弹了一下，消失在一堆废料里。他骇然转身，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尖叫出来。
一个人站在他身后。
不是教化者，也不是D级的同伴。
是那个刚刚还在廊桥上、如同星辰般遥远的A 级单元——洛兰。
他不知何时，又是如何，来到了这肮脏的回收站底部，就站在斯勒的身后，安静地看着他和他那块破烂数据板上的“涂鸦”。
洛兰的身上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光晕，将这昏暗污浊的空间隔离开来。他的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碧蓝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湖泊，倒映着斯勒惊恐失措的脸。
他深蓝色的制服挺拔如新，没有任何褶皱或污渍，周身甚至带着一种极淡的、清冽的气息，像是某种高级消毒剂混合了阳光的味道，与回收站里陈腐的铁锈和**气味形成极致对比。
斯勒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被发现了！他在废弃物上私自刻画！这是违反规定的！会被惩罚！降级！甚至…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洛兰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斯勒苍白惊恐的脸上，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数据板衬板上那潦草的图案。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最精密的扫描仪，里面没有嘲讽，没有鄙夷，甚至没有常见的好奇，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灼热的探究和欣赏。
“尤其是这里，”洛兰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虚点在图案的某一处，那里是斯勒试图解决能量冲突的关键节点，“你引入了一个假想的异构酶来催化这个过程？很大胆，甚至有些…疯狂。但这或许是唯一能绕过那个经典悖论的方法。”
斯勒彻底愣住了，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被彻底看穿的震撼！
他…他看懂了？不仅看懂，他甚至精准地点出了自己隐藏在那些简陋线条下的、最核心也最不确定的思路！那不是普通的夸奖，那是一种跨越了无数层级，直接抵达思维彼岸的共鸣！一种…“我看到了你，我理解了你”的无声宣告。
斯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洛兰，仿佛看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祇，或者说，一个同样孤独的、在思维的旷野中恰好与他相遇的灵魂。
洛兰终于抬起眼，看向斯勒。那碧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D-734，对吗？”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仿佛早就知道，“我看过这次遗传学模拟的公共记录。最后那道附加题，系统日志显示有一个异常低功耗的思考路径给出了完美解。虽然记录混乱，但坐标源…大致指向这个区域。”
斯勒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原来他早就被注意到了！不是因为犯错，而是因为…
“知识不应该被等级和垃圾埋葬。”洛兰淡淡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瞬间的精密计算，然后从制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薄如蝉翼的透明芯片，递向斯勒。
“这是一个临时权限，有效期七十二标准时。”他将卡片递向斯勒，动作自然得如同递给同伴一件普通的工具，“可以访问三号基因库的次级非加密区。”
他看着斯勒瞬间亮起又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继续说道，“里面有一些基础的、但比你们D级开放权限更深入的模型和理论文献。或许…能帮你把一些模糊的想法，变得更有条理。”
斯勒的手颤抖着，几乎不敢去接。三级权限！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东西！那里面的知识，足以解答困扰他许久的无数问题！
看着他迟疑的样子，洛兰唇角微扬，那笑容不再带有审视的意味，而是多了一丝…真诚的鼓励？“拿着。比起在废料上画画，那里更值得你花费时间。”
斯勒终于鼓起勇气，接过了那张卡片。卡片触手微温，仿佛带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为…为什么？”斯勒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洛兰注视着他，碧蓝的眼眸深邃如海。
“因为‘绝对选择’筛选的是未来，不是过去，更不是…垃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肮脏的回收站，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的野心，“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能思考、能创造的大脑，而不是只会服从的机器。我们需要变得更强，突破所有界限。而我认为…”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斯勒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期待。
“…你或许，具备这种潜力。别浪费它。”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不迫，穿过昏暗的回收站，走向远处的光亮的出口，仿佛从未踏入过这片泥泞之地。
斯勒僵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微热的权限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回收站的噪音、污浊的空气、同伴麻木的目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远去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离去的、耀眼的背影，和那句仍在耳边回荡的——“别浪费它。”
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情绪填满。是受宠若惊，是难以置信，是一种在冰封绝境中突然看到火光的巨大震撼。
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名为“希望”的悸动，以及一种才华被真正“看见”后产生的、致命的吸引。
洛兰。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灰暗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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