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估日带来的短暂喘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冰冷的现实依旧。D级的生活是一条匀速而残酷的传送带，不会因某个零件的侥幸留存而改变节奏。斯勒保住了评级，但每日配给的，依旧是那寡淡刺喉的灰绿色营养膏；需要完成的，依旧是那些枯燥且耗损心力的低级任务。
然而，一道来自阴影中的指令，再次悄然改变了水流的方向。
那是在一次例行清理信息处理终端废弃物的课后，斯勒在自己惯用的那台老旧终端缓存区里，发现了一份标记为“待销毁-优先级7”却离奇处于“可读取”状态的加密文件。文件名是一串冰冷的代号：《γ-73型基础营养液生产效率优化-可行性预研》。
γ-73型。斯勒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正是构成他们每日赖以生存的那糊状物的主要原料——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工业藻类。在这个资源匮乏到锱铢必较的世界，“优化生产效率”这六个字，既代表着难以想象的功绩，也意味着粉身碎骨的风险。
这绝非偶然。这是格雷斯，那位隐藏在幕后的观察者，投下的又一道试炼。斯勒几乎能感觉到那双冷漠的眼睛，正透过层层金属墙壁，注视着他对这份“意外”的反应。这次的难度，远非之前那些零散的谜题可比，它是一个近乎真实的、牵涉到实际资源命脉的小型项目提案。
恐惧与一种被需要的兴奋感交织着，攥紧了他的呼吸。
他不敢在公共终端前久留，只能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将那些复杂的基因序列图和技术参数硬生生刻入脑海，然后迅速执行了“销毁”指令，抹去一切痕迹。
接下来的日子，斯勒像一株在岩缝中挣扎的植物，疯狂汲取着任何可能的光源。他利用格雷斯之前给予的、尚未失效的三级权限密钥，在深夜人迹罕至时，潜入级别稍高的公共阅览室。冰冷的文献库在他眼中化为宝山，一切与工业藻类基因表达、能量代谢通路相关的资料，都成为他拼凑答案的碎片。
熬夜成了他的第二状态。
休眠舱内，借着急促灯微弱的光，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床架上无意识地划动，勾勒着基因链的重组可能；用餐时，面对那碗糊状物，他味同嚼蜡，脑子里却在疯狂演算着优化其源头的方案；甚至在进行机械的分拣劳作时，他的大脑后台也在持续推演，评估着各种编辑方案的风险与收益。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凸起，眼下的青黑如同烙印。但那双总是低垂的银灰色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流光溢彩，让人沉沦。
他在与时间赛跑，与自己的认知极限角力，更是与格雷斯那隐于幕后的期望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就在他卡在一个关于转录启动子效率的瓶颈上，思维陷入泥沼，几乎感到绝望时，一个清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他专注的结界。
“看来，‘γ-73’的滋味确实令人难忘，能让人对着基础文献也如此魂不守舍。”
斯勒悚然一惊，几乎从椅子上弹起。他太过沉浸，竟未察觉有人靠近。
洛兰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姿态悠闲，仿佛只是偶然踱步至此。他微微俯身，目光掠过斯勒面前光屏上显示的、关于藻类光合作用的基础论文，唇角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他并未去看斯勒摊在桌角、写满了核心推演过程的数据板，但那了然的神情，仿佛已洞悉一切。
斯勒的心脏狂跳起来，手下意识地想遮住那些潦草却关键的笔记，声音干涩：“…洛兰…学长。”
“放轻松，D-734。”洛兰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只是路过。看到你对着这些…”他目光再次扫过光屏，“…入门知识紧锁眉头，有些好奇。”
他自然地侧身靠在桌沿，这个姿态削弱了些许身份带来的压迫感。“遇到难题了？”
斯勒张了张嘴，巨大的压力和一种渴望被眼前之人理解的冲动，几乎要让他将格雷斯的任务和盘托出。但理智的缰绳死死拉住了他。泄露教化者的秘密测试，无异于自毁前程。
“…只是…一些自己钻牛角尖的想法。”斯勒垂下眼睫，避开了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洛兰静默地注视了他几秒钟，那双碧蓝的眼眸如深潭。他没有追问，只是轻轻颔首。
“独立思考是珍贵的品质。尤其是敢于挑战既定框架的思考。”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出轻微的节奏，如同在弹奏一段无声的基因密码，“这个世界，顺从规则的‘合格品’已经太多，它真正匮乏的，是能重新绘制蓝图的开创者。”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斯勒心上。
“有时候，山穷水尽并非绝境，或许只是…”洛兰顿了顿，视线落在斯勒因缺眠而充血的眼睛上，语气里掺入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意味，“…你正站在一条全新路径的起点。挣扎，是突破前夕必然的阵痛。”
这并非直接的指点，更没有给出任何具体方案。但这寥寥数语，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斯勒脑中盘根错节的迷雾。
挑战框架…重新绘制蓝图…
一个之前因过于大胆而被他否决的构想，猛地清晰起来！为什么一定要在旧有的启动子系统里修修补补？为何不能尝试引入一段…
斯勒的眼睛骤然亮起，呼吸因激动而变得急促。
洛兰将他豁然开朗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他欣赏这种于困境中迸发的灵光，更像一个耐心的观察者，品味着稀有植株破土而出的过程。
“看来，你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他直起身，优雅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无可挑剔的袖口，“保持这份‘挣扎’，斯勒。它让你…比那些活在温室里的A级，生动得多。”
语毕，他如来时一般从容地离去，留下斯勒独自一人，胸腔被豁然开朗的激动和一种被理解的颤栗所充盈。
洛兰没有给予他答案，却赠予了他更宝贵的东西：一种更高的视角，一份无声的认可。这远比任何具体的技术支持，更让斯勒感到振奋。
接下来的时间，斯勒完全沉浸在那个一度被视为禁忌的方案中。他争分夺秒地进行着缜密的推演和模拟。困难依然如高山耸立，但洛兰的话语化为内在的动力，赋予了他劈山开路的勇气。
在任务期限的最后一夜，斯勒完成了。
一份详尽、思路清奇甚至带着几分叛逆色彩的优化方案，被小心翼翼地存入一枚最普通的公共存储芯片。方案的核心，在于摒弃了常规的强化思路，转而巧妙地嵌入一段从废弃病毒序列中逆向推导出的高效表达元件，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绕开了固有的效率壁垒。其精妙之处，在于用最微小的基因编辑，撬动了最大幅度的产出提升。
翌日，他依照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将这枚芯片混入需递交低层教化者批阅的日常作业中，静待它流向该去的方向。
没有掌声，没有嘉奖，格雷斯那里一如既往地沉寂，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几天后，在一次普通的配给中，斯勒端起那碗灰绿色的营养膏时，动作微微一顿。他敏锐地察觉到，膏体的色泽，似乎比以往深沉了微不可查的一丝；送入唇间，那顽固的金属涩味，也仿佛淡去了些许。
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极度熟悉且用心观察，绝难发现。
但斯勒知道了。
他的方案，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终究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它起了作用，哪怕这作用渺小如尘。
一道微光，悄然从他生命裂隙的深处渗出，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这道光，源于他自身不屈的智慧，也曾被那双阴影中的眼睛审视，并被那道耀眼的存在无意间折射，最终，在他近乎绝望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线真实的、名为“可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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