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果被占有的过程，平静得近乎诡异。没有预想中的秘密召见，没有嘉奖，甚至没有一句暗示性的提点。斯勒交上去的那枚存储芯片，如同石沉大海，在“绝对选择”庞大的信息流中未激起半分涟漪。
几天过去了，一切照旧：灰暗的伙食，繁重的杂役，以及周围D级单元们麻木或略带讥讽的目光。斯勒甚至开始怀疑，那晚营养膏味道的细微变化，是否只是自己过度劳累后的错觉，而格雷斯，或许根本就没看到他的方案，或者，看到了，却如同扫掉一粒灰尘般不屑一顾。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明确的惩罚更折磨人。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吊在半空的昆虫，不知下一秒是坠落还是被收起。直到一周后的例行公告日。
公告光屏前依旧挤满了人，但这次，D级区域的气氛有些不同。当综合评级列表刷新到D区时，几声压抑的惊呼响起。
【单元D-734】
【综合评级：C】（↑）
【重新分配：高级生物学兴趣小组（预备观察期）】
【资源配给：标准C级】
简单的几行字，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周围瞬间投来无数道目光，混杂着难以置信、嫉妒，以及更深的不解。从D级直接跃升到C级，虽非空前绝后，但也绝非寻常。更何况是调入那个据说由几位顶尖“阿尔法”学员牵头、甚至有低阶“原体①”偶尔关注的高级兴趣小组？那几乎是通往上层区域的跳板。
“他？D-734？那个体能废料？”
“怎么可能…上次评估他差点掉到E级！”
“是不是系统出错了？”
“走了什么运…”
窃窃私语像蚊蚋般嗡嗡作响。斯勒站在人群中，感觉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他皮肤发紧。他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却不是因为喜悦，而是一种巨大的不安。
他知道这晋升从何而来，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成功地引起了注意，但也彻底将自己放在了聚光灯下。
“单元D-734。”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负责D区日常管理的低级教化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审视。
“跟我来，领取新的身份标识和资源卡。你的物品稍后会有人帮你转移到C级居住区。”
转移过程简单而迅速。新的身份卡是浅蓝色的，触感冰凉，上面印着他的编号和新的评级“C”。资源卡里，每月的基础配给点数变成了原来的三倍。
当他拿着新卡，第一次在C级专属的配给窗口，领取到一份分量更足、颜色也更接近自然的浅褐色的营养膏，以及一小份合成水果味的维生素补充剂时，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了他。
这微不足道的改善，对于长期处于匮乏状态的斯勒来说，已是天壤之别。他端着餐盘，走向C级就餐区，那里环境更安静，桌椅也更整洁。几个原本坐在那里的C级学员看到他进来，交换了一下眼神，默默挪开了些距离，无声地划清界限。晋升，并未带来接纳，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孤立。
斯勒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低头开始用餐。营养膏的口感确实细腻了些，但那熟悉的金属底味依然存在，只是被掩盖得更好。他正机械地吞咽着，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新来的？从D区跳上来的？”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疤痕的C级学员端着餐盘，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他叫雷克斯，据说因为一次格斗训练失误差点被降级，性格暴躁。“我是雷克斯。说说看，你怎么做到的？抱上了哪个阿尔法的大腿？”
斯勒握紧了勺子，喉咙发干。他不能透露格雷斯或洛兰的任何事。“……我不知道，只是例行评估后的调整。”他低声回答。
雷克斯嗤笑一声，用勺子敲了敲斯勒的餐盘：“调整？D区几百号人，怎么没见调整别人？小子，C区没那么好混。这里的人，要么有背景，要么有实力。你看起来可不像有实力的样子。”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别得意太早，兴趣小组那地方，可不是给废物准备的温室。小心摔得更惨。”
说完，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食物，起身离开，留下斯勒一个人面对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这顿原本象征“提升”的饭，吃得比以往更加难以下咽。
真正的考验，在踏入“高级生物学兴趣小组”活动室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活动室位于培育中心的上层区域，光线明亮，空气循环系统也更先进，几乎闻不到那股熟悉的、混杂的气味。
各种斯勒只在教材图片上见过的精密仪器安静地陈列着，闪烁着待机的微光。已有七八个学员在场，大多是B级，甚至有两三个A级。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复杂的基因模型或最新的研究动态，语气自信而专业。
斯勒的出现，让室内的谈话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陌生的、穿着明显不合身（旧制服还没来得及更换）的C级新生身上。那些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淡淡的优越感。
“新来的？C级？”一个身材高瘦、戴着精密眼镜的B级学员推了推眼镜，语气谈不上友善，也并非完全恶意，更像是在确认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我是凯德，小组的临时协调员。格雷斯教化者通知我们会有个新成员，没想到…”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斯勒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是D-7…我是斯勒。”他差点习惯性地说出旧编号。
“斯勒？”凯德挑了挑眉，似乎在记忆库里搜索这个名字，未果。“好吧，斯勒。这里是兴趣小组，不是基础课堂。我们目前正在合作分析一段从‘边缘矿区’带回的、具有异常辐射抗性的微生物基因序列。你的任务是…”他随手指向角落一台连接着数据库的终端，
“…先熟悉一下项目背景资料，以及小组的数据处理规范。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自己查资料。”
明显的放养和轻视。斯勒默默走到那台终端前坐下，打开了凯德指示的文件夹。里面是海量的、未经整理的原始数据、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序列分析报告、以及充斥着专业术语的讨论记录。这根本不是“熟悉”，而是下马威。
他抿紧嘴唇，没有抱怨，也没有提问。他知道，在这里，任何示弱都会成为被进一步排斥的理由。他只能埋下头，凭借着自己被格雷斯“锤炼”出的信息处理能力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疯狂地开始阅读、理解、记忆。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小组其他成员似乎忽略了他的存在，继续着他们的讨论。斯勒偶尔能听到他们提及一些高深的概念和名字，比如“阿尔法瑞斯大师的最新论文”、“‘统一基因’在酶催化领域的可疑进展”等。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知识碎片，尽管过程艰难而孤独。
下午，小组进行了一次实操演练，内容是使用显微基因编辑器对一段标准样本进行定点突变。
斯勒被分配到一个最老旧的设备，旁边一位名叫莉娜的B级女学员皱着眉头检查了自己的仪器，生怕被“污染”。操作过程中，斯勒因为不熟悉高端设备的灵敏度，一次微调过度，导致样本管内出现了轻微的异常絮凝。
“嘿！C级的，你在干什么？”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是另一个B级学员，名叫马库斯，以刻薄著称。“你知道这样本多珍贵吗？弄坏了把你扔进回收炉都不够赔！”
斯勒的手僵在半空，脸颊瞬间烧起来。凯德闻声走来，检查了一下情况：“只是轻微絮凝，离心后应该不影响观测。下次小心点，斯勒。”他的语气平静，但眼神里带着警告。
莉娜在一旁小声对马库斯说：“算了，跟个新人计较什么。反正他的数据最后也要我们复核。”话语轻飘飘的，却像刀子一样扎人。斯勒紧紧咬着牙关，继续完成操作，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意识到，在这里，每一次失误都会被放大，每一次成功却可能被归功于他人。
活动间歇，斯勒去补充水分，在饮水机旁遇到了一个同样沉默的C级学员，名叫伊凡。伊凡看起来比斯勒年长些，眼神疲惫，递给他一个一次性水杯：“别在意马库斯，他对谁都那样。你刚来，习惯就好。”这是斯勒进入C区后听到的第一句略带善意的话，虽然充满无奈。
“谢谢。”斯勒接过水杯，低声问，“他们一直这样吗？”
伊凡苦笑一下：“这里只看价值和等级。你爬得越快，盯着你摔下去的人就越多。小心点，尤其是……”他话没说完，看到凯德往这边看，立刻低下头走开了。斯勒心中了然，那未尽之语指的是什么——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阿尔法，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再次滑开。洛兰·A-1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的到来，让室内的气氛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几位A级学员主动向他点头致意，凯德也收敛了些许随意。洛兰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全场，然后在角落的斯勒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平静，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喜悦，仿佛斯勒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没有走向斯勒，而是加入了那边关于辐射抗性微生物的讨论。他听着其他人的发言，偶尔插话，提出的观点总是切中要害，逻辑清晰，让人无法反驳。斯勒一边处理着眼前枯燥的数据，一边忍不住分神去听那边的讨论。他再次被洛兰的才华和魅力所震撼，同时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必须更快地追赶上去。
讨论间歇，洛兰似乎无意间走向斯勒这边的资料柜取东西。经过斯勒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有一句极轻的低语，随风飘入斯勒耳中：
“C级的营养膏，味道应该好一些了。”
斯勒猛地抬头，只看到洛兰走向资料柜的挺拔背影。一句话，轻描淡写，却证实了一切。洛兰不仅知道他晋升了，甚至可能知道他晋升的原因！
那种被无形之手操控、却又被精准“关照”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复杂难言。是提醒，还是警告？抑或只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随意点评？斯勒分辨不清，只觉得那句话像种子一样落在心里，既带来一丝诡异的温暖，又生出冰冷的刺。
活动结束时，斯勒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需要整理完手头的数据。凯德临走前，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不那么冷淡了，或许是因为斯勒在后续的数据筛选中，意外发现了一个被其他人忽略的微小数据异常，虽然无法断定其意义，但至少展现了一丝细心。
“明天准时。”凯德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空荡荡的活动室里，只剩下斯勒一人。他环顾四周精密的仪器，呼吸着洁净的空气，手中握着那张浅蓝色的身份卡。他确实晋升了，获得了更好的资源，接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但代价是，他步入了另一个更复杂、更残酷的竞技场。格雷斯在阴影中注视，洛兰在高处若即若离，而身边的“同伴”，则是潜在的竞争对手。雷克斯的威胁、马库斯的刁难、伊凡隐晦的提醒，还有凯德公事公办的态度，都构成了新的网络，将他紧紧缠绕。
这是一场交易，用他的才智和未来，换取了继续向上攀爬的资格。微光已然显现，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他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既不安又坚定的光芒。无论多么艰难，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在这条狭窄的阶梯上，站稳脚跟。因为他知道，一旦跌落，将不再是回到D区那么简单，而是可能直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①绝对选择社会阶级结构：
原体：高居金字塔顶端的神祇，执掌基因与战略的终极权柄，其意志即为绝对律法。
阿尔法：负责执行与管理核心事务，掌控繁衍、教化和战争机器，是精英统治阶层的核心。
伊格尼斯与费拉姆：社会的骨干角色，是前线技术的执行者与战争的直接参与者。
科格尼斯： 数量庞大的基础“细胞”，从事重复性体力劳动与服务性工作，仅能获得维持生存的配给。
待报废：文明的废弃残渣，是用于测试、清理和探索的消耗性材料，其生命已不被计入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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