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妤坐在车里,她此刻的思绪,无法捋清,也无法斩断。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歇斯底里,可最终只是沉默地坐在这里,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十一岁的第一个夜里,他把她从衣柜里抱出来,用发旧的被子裹着她发抖的身体,低声说:“别怕。”
十六岁的清晨,他熬了通宵,只为给她买一盒她随口提过的稀有颜料,眼底熬得通红,却笑着说:“试试看,是不是你要的颜色?”
十七岁的深夜,她发着高烧画参赛作品,他守在旁边,一遍遍替她换额上的冰毛巾,最后在晨光中,她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他抱回床上,而画布上未完成的部分,竟被他笨拙地补上了几笔,虽然糟糕得可笑。
那些温柔的碎片,如今想起来竟比任何伤害都更痛。
可后来呢?
后来他的西装越来越昂贵,身上沾染的香水味越来越陌生,他不再在深夜陪她画画,不再记得她喜欢的颜料牌子。
温妤抬手擦掉眼泪,却发现越擦越多。
她恨他吗?
恨的。恨他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如今又亲手推入另一个漩涡;恨他让她尝到被珍视的滋味,又残忍地收回那份温柔;恨他在她终于敢去爱的时候,用背叛告诉她:你不过是他商品,赚钱的工具。
可爱呢?
爱却早已相处的那些时间里刻进骨髓,比恨更深。
“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疼?”她喃喃的低声说道。
车驶过跨海大桥,温妤望着远处那栋熟悉的别墅,那里曾是她以为的“家”,如今却离它越来越远。
她猛地别过头,不再去看。
“陆沉霄……”她在心里无声地说,“你怎么能……怎么敢……”
可最终,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任由雨水和泪水一起滑落。
爱与恨交织成网,而她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卢西安刚抿了一口锡兰红茶,办公室的门便被轻轻叩响。
“进来。”
门开了,温妤站在那里,或者说,一个像温妤的剪影站在那里。
卢西安的茶杯悬在半空,嘴唇微微张开。
两个星期不见,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制服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肩上,锁骨嶙峋得像是要刺破苍白的皮肤。她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浮着青影,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教授,我来销假。”
她的声音像在喃喃低语,却让卢西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觉得温妤像是一片随时会飘落的羽毛,这个念头刚刚从卢西安的脑海中冒出来,紧接着就看到温妤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温妤的瞳孔突然扩散。
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慢镜头中的蝶翼,然后整个人向前栽去。
“Aria!”
茶杯砸在地毯上,红茶溅成血泊般的痕迹。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额头即将撞到桌角前接住了她。
卢西安觉得她轻得可怕。
这是他抱起她时的第一感觉。仿佛怀里只剩一把骨头,随时会散架,她的手腕在他掌中细得像个孩子,脉搏微弱得像即将断线的风筝。
“玛蒂尔德!叫校医!现在!”
他的吼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鸽子,助理的高跟鞋声急促远去时,卢西安已经抱着温妤冲向走廊。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黑发垂落如枯萎的藤蔓。
路过镜面时,他瞥见两人的倒影,他像抱着一具苍白的偶人。
“坚持住,孩子…”他的声音罕见地发抖,“圣艾尔伯的狮鹫从不认输,记得吗?”
温妤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没有醒来。她的右手无力地垂下,腕间露出一道未愈的伤痕。
卢西安的胸口发紧,额角青色的血管凸显了出来。
她的手只是静静地垂着,仿佛已经放弃了挣扎。
“再快点!”他对赶来的校医喊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她不能有事…绝不能…”
玛蒂尔德第三次调整点滴速度时,温妤睁开了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映着医务室惨白的天花板,空洞得像被抽走灵魂的玻璃珠。
"上帝啊!您终于——"玛蒂尔德差点打翻药盘,手指飞快按下通讯器,"教授!她醒了!"
玛蒂尔德转身倒了杯温水,丝绸衬衫随着动作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这位三十七岁的助理像朵永不凋零的花,此刻却因温妤死水般的沉默而手足无措。
"校医说您血红蛋白低得吓人,"她试着把水杯塞进温妤手里,却被冰凉的指尖冻得一颤,"厨房准备了奶油蘑菇汤和..."
话音戛然而止。
温妤的睫毛连眨都没眨一下,她平躺着,任由玛蒂尔德替她垫高枕头,像个任人摆弄的瓷偶。手背的淤青从病号服袖口露出来,在苍白皮肤上绽开紫黑色的花,那是校医扎了几次都没有找到她的血管留下的痕迹。
玛蒂尔德突然红了眼眶,她想起去年圣诞夜,温妤曾偷偷在她办公桌放过手工姜饼人,糖霜写着"给最暖心的玛蒂"。而现在这个女孩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颜色,连呼吸都轻得像是随时会停止。
"亲爱的..."她握住温妤瘦可见骨的手腕,"至少喝口..."
门被猛地推开。
卢西安僵在门口喘着粗气,灰绿瞳孔在看见温妤的瞬间剧烈收缩。
玛蒂尔德识趣地退到走廊,轻轻带上门。
卢西安慢慢走到床边。他的影子笼罩着温妤,却惊不起对方眼中半点波澜,窗外开始下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般的轨迹。
"孩子。"他声音沙哑,从公文包取出用羊皮纸包着的画具,"你落下的..."
她缓缓转头看向那套珍藏版水彩,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卢西安屏住呼吸,却见她伸手抚过调色刀,指腹在刀刃上重重一压。
血珠渗出的速度比眼泪快得多。
"Aria!"
老人夺走调色刀的声响惊飞了窗外的乌鸦。温妤望着自己渗血的指尖,忽然露出这两个星期以来第一个笑容,破碎得让人心碎。
"原来...还会疼啊..."
雨声渐大。
"哭出来吧,求你了。"
凌晨三点十七分,温妤的宿舍再次传来响动。
隔壁的丹麦小姐贴着墙壁惊醒,听见某种介于呜咽与嗤笑之间的声音,像受伤的夜莺在笼子里折断自己的翅膀。
这两个星期,她像具行尸走肉,白天机械地吞咽一点点食物,夜晚则被回忆凌迟。陆沉霄送她的羊毛毯还搭在椅背上,她曾无数次抓起它蒙住脸尖叫。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哭声突然变成笑声。
那笑声让整层楼的女孩们毛骨悚然。伯爵之女划着十字架躲进被窝,钢琴神童往耳朵里塞了纸团。笑声越来越尖锐,最后戛然而止,像被剪刀剪断的琴弦。
玛蒂尔德送早餐时,看见温妤坐在窗台上啃苹果。晨光给她镀了层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却像两道淤青,她只是机械地咀嚼,然后吐进垃圾桶。
"您该吃点热的…"
温妤转过头,那双眼睛让玛蒂尔德后退了半步,虹膜像被漂白过的琥珀,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
"我在听蛀虫啃食木头的声音。"温妤突然说,指尖划过窗框,"您听,咯吱咯吱的…"她的指甲缝里全是木屑,"它们吃得比我还香呢。"
卢西安又了允许她停课两周。
画室却夜夜亮着灯。
直到某个暴雨夜,值夜教授发现温妤赤脚站在天台边缘。
雨水将她淋得透明,睡裙紧贴着嶙峋的肋骨。教授吓得不敢出声,却见她突然张开双臂,像要拥抱飓风。
"我飞起来了。"她对着虚空呢喃,嘴角扬起虚幻的弧度,"您看,我比眼泪还轻…"
教授连滚带爬地拽回她时,摸到她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结痂,全是调色刀划出的十字形伤痕。
翌日清晨,温妤出现在早餐厅。
她将蜂蜜均匀地涂满吐司,小口啜饮红茶,甚至对和歌世家的继承人点头微笑,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有卢西安盯着她过分整洁的袖口,那里严严实实遮住了所有伤痕。
"教授?"温妤主动为他添了咖啡,"今天要讲伦勃朗的光影对吗?"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初雪,眼神却让老教授想起他见过最完美的蜡像。
窗外,昨晚被暴雨打落的玫瑰花瓣正腐烂在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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