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谢元昭所言，日子的确很长。
单是拉弓这一项，芙蓉就整整耗费了半年光阴，才勉强将弓弦拉满。
她记得每一个清晨，指尖被弓弦磨得通红，甚至破皮渗血，却仍咬牙坚持。
谢元昭有时站在她身后，并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
偶尔他会出声纠正她的姿势，声音清淡如风：“手腕再沉三分，肩放松。”
她射中的第一个靶心，是在十一岁那年的一个春日下午。
阳光穿过阙楼倾洒在箭靶上，她屏住呼吸，羽箭离弦的刹那，仿佛时间也为之静止。
箭尖正中红心，颤动的尾羽像是她怦然的心跳。
而骑在马上射中靶心，则是她十二岁那年的事了。
马蹄踏起细尘，她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那一刻她不仅是公主，更像是一个真正的骑射者。
那年是太昌十五年，大梁大败魏国，举国欢腾。
也正是这一年，嘉宁公主及笄。赵栩在承乾殿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及笄宴，减免赋税一年，赏赐宫人半年例银，宫中上下无不感念皇恩。
太昌十六年，芙蓉在马球赛上首次赢过嘉宁。
那一日，阳光炽烈，场边旌旗招展。
嘉宁手中的球杆几乎要挥到芙蓉脸上，她却只是轻笑，一个漂亮的转身截走了球。
赛后两人在奉先殿前大打出手，彼此都不肯相让。
最终被罚跪一个时辰，谢元昭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个小姑娘互相瞪着眼，膝盖下的蒲团都被揪得变了形。
后来他便常来教芙蓉功夫。
“总不能老是被人欺负。”他说这话时，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芙蓉起初不耐，可他教得认真，她也渐渐上了心。
太昌十七年，芙蓉不仅在年考中夺得头筹，更在学堂辩论上说得太子和徐翰哑口无言。
许太傅抚着胡须，半晌才道：“后生可畏。”
及笄那年，魏国已节节败退，再也无力与大梁抗衡，遂遣使求和。
十月中旬，丹桂的香气盈满宫苑，校场上尘土飞扬。
马蹄踏过地面的声音混杂着宫人的喝彩，芙蓉策马越过太子，从他杆下截走马球。她勒马转身的姿势利落漂亮，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表兄，快拦住她！”嘉宁在场边急得跺脚。
徐翰策马赶来，企图截球。
芙蓉却抢先一步扬起球杆，纵身一击。马球擦着球门边缘应声入网，四周顿时爆发出震天喝彩。
内侍摇响金铃，高声唱报：“三比一，二公主胜！”
芙蓉欢呼着与谢元昭击掌，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是她五年来第无数次赢过嘉宁，唯独这一回，赢得最为艰难，也最为重要。
嘉宁气得脸色发白，紧紧攥着手中的马鞭。
“废物！一群废物！”
太子与徐翰对视一眼，忙上前安抚：“以和为贵，下次赢回来便是。”
“还有下次？”嘉宁冷笑道，“上回你们也是这般说，若再输，干脆都把脑袋砍了罢。”
赵栩自看台走下，抚掌笑道：“甚是精彩，嘉福的身手是越来越好了。”
随后，他转头又对嘉宁温声道：“想赢也不难，再勤加练习几日便可。”
嘉宁勉强应了声“哦”，面上大方，守则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赵栩回身面向众人：“赏，嘉福公主金杖一柄，其余人等各赐玉佩一枚，赏银百两。”
众人跪地谢恩。
芙蓉双手接过金杖，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怎么赢了也不高兴？”赵栩注意到她的异样。
“儿臣自然高兴……”芙蓉迟疑片刻，抬起头直视着他，“金杖虽贵，却不实用，儿臣想换别的赏赐。”
自五年前那场不快后，父女间虽缓和不少，却终究不似从前亲近。
这是芙蓉头一回开口讨赏。
赵栩颔首：“想要什么？”
芙蓉深吸一口气：“三日后儿臣的及笄礼，可否请贵妃娘娘为儿臣着裳簪发？”
依制，公主及笄当由皇后着裳簪发。但芙蓉不愿跪在皇后面前，任她为自己梳发，这才生出请贵妃代劳的念头。
“赵芙蓉，你放肆！”嘉宁当即厉声反对，“此乃祖制，岂容你说改就改，将我母妃置于何地！”
赵栩沉默不语。
“若非贵妃娘娘为儿臣着裳，儿臣宁可不要这番典礼。”芙蓉坚持道，“贵妃娘娘不辞辛劳将儿臣抚育成人，儿臣无以为报，唯想借此机会正式叩谢恩情。”
嘉宁怒极反笑：“她不过是个妃子，平日不敬母妃便罢了，如今竟要当众折辱。你要报恩，大可日日给她磕头，何苦来挤兑我母妃。”
话音未落，赵栩却淡淡开口：“朕准了。”
芙蓉唇角终于扬起笑意：“儿臣这便去告诉娘娘这个好消息！”
连谢恩都忘了说，转身便跑。嘉宁在原地气得跺脚。
芙蓉攥着金杖一路飞奔，穿过重重宫门，气喘吁吁地闯进关雎宫。
“娘娘——”
陆山山正午睡方酣，被她推搡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又怎么了？”她懒懒伸手，抚着趴在身上的白猫。
那只白猫儿被她养得毛色光亮，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像块温热的暖玉。
芙蓉献宝似的举起金杖：“娘娘您看，我又赢了嘉宁。”
陆山山见怪不怪，眼皮都懒得抬。青春年少的孩子，争强好胜再寻常不过。
她缓缓睁开眼，正对上芙蓉明亮的眼眸。
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像，太像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自己也未必能生出这般相像的女儿。
陆山山不由怔怔地望了她许久，终于坐起身来，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娘娘怎么了？”芙蓉眨着眼睛，“为何这样看我？”
“倒杯水来。”陆山山揉了揉额角，“渴得紧。”
芙蓉忙将金杖放在妆台上，转身斟了杯水递给她，顺势在床沿坐下。
陆山山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母亲……是否同我生得很像？”
芙蓉一时语塞。
生母的容貌在她记忆中日渐模糊，但细看贵妃眉目，的确有几分相似。
陆山山轻声道：“你去照照镜子，再看我，我们像不像？”
芙蓉依言走到镜前，来回比照半晌，方迟疑道：“是有些相似，可我哪里及得上娘娘。论才貌，宫中无人能出娘娘之右。”
陆山山叹了口气：“罢了，说这些你还不懂。”
“我怎么不懂？”芙蓉不服气，“我都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
陆山山终是没有说破。
那个猜测在她心中盘桓多年，或许芙蓉的生母，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影子。帝心难测，谁又说得准呢，她被困在这深宫，转眼已是五年。
芙蓉这时才想起正事，脸上重新绽出笑意：“差点忘了，父皇已经答应，三日后及笄礼，由娘娘为我着裳簪发。”
陆山山兴致缺缺，将茶杯塞回她手里，抱着猫又躺了回去：“这原是皇后的差事，我就不凑这个热闹。”
“不行！”芙蓉急道，“我不愿跪她。娘娘必须去，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
随即，她弯下腰，凑在贵妃耳边提高了声音，“我不管，您必须去！”
“好好好，去便是了。”陆山山无奈应下。
三日后，十月十八，天朗气清。承乾殿内华灯璀璨，宾客如云。
芙蓉一身素衣，长发如瀑，在众人注视下缓缓步入大殿。
“跪——”
她应声跪下，上方坐着赵栩，左侧是皇后，贵妃居右。
“请贵妃娘娘为公主着裳。”
话音刚落，席间顿时响起阵阵私语。
“怎么是贵妃？”
“陛下恩典，特准贵妃娘娘主持呢……”
陆山山掩口打了个哈欠，起身来到芙蓉身边。
她执起一件明红织金锦袍为芙蓉披上，又取过玉梳，细细梳理她的长发。如意金簪插入发髻的刹那，她轻轻捏了捏芙蓉的脸颊。
“听话，别给我惹事。”她低声嘱咐。
芙蓉乖巧点头。
赵栩温声道：“今日及笄，便是大人了。往后行事当时刻谨记身份，莫再任性妄为。”
“儿臣谨记父皇、母妃教诲。”
“礼成——”
芙蓉抬眸瞥向皇后，只见对方面色铁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礼毕后，宴席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谢元昭端杯前来道贺，却只匆匆说了句“恭喜”便退回原位，与往日大不相同。
一舞既终，皇后忽然轻咳两声，向赵栩开口道：“陛下，今日恰逢佳节，臣妾想着……不如双喜临门，将嘉宁与翰儿的婚事定下。”
席间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御座。
赵栩蹙眉：“此事不是说了待徐国公回朝再议？”
“臣妾是想……”
皇后话未说完，陆山山便懒洋洋地打断：“我女儿的好日子，皇后娘娘这般喧宾夺主，不如干脆今儿就让他俩拜堂成亲算了。”
芙蓉接口道：“听闻皇后娘娘素来疼爱姐姐，怎的这般急着将姐姐嫁出宫去呢。”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
这其中必有蹊跷，莫非他们早已得知联姻之事……
芙蓉心中暗自猜测着。
及笄了，可以谈甜甜的恋爱了[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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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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