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云燕徊就敲响了对面阁楼的门。
听说对面找来了，桃苏懵了一瞬。
她承认她是耍了一点小聪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但也不至于就上门来问罪吧。
桃苏拿不准，匆匆下楼来，就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云燕徊：“我来应约了。”
桃苏：哈？
男人今日穿了一身竹青的衣衫，眉目如画清润似玉，脸上没了先前的矜骄与冷淡，带着浅浅的笑，一瞬仿佛又让桃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帝君。
见他不是过来找茬的，她顿时放了心，傻兮兮地问，“应什么约？饭昨日不都已经吃过了吗？”
云燕徊点头，“所以我依约来给你喂招了。”
桃苏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
说实话她很不想与他对上，况且上回答应他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顺嘴的事，真没想过要他付诸行动。于是忙笑着摆摆手，“这点小事哪能麻烦云师兄，你如今的情况正该多休息。”
“可我不想失信于人。”他定定看着她，“既然答应了你，那此事便一定会做到。”
桃苏心虚地别开眼，脸上**辣的，总觉得他这是在借机内涵她。
“况且……”他继续道，“修剑最忌闭门造车，只有在实战里才能更快领悟出剑意。”
这倒是句大实话。
桃苏上辈子不知道这个道理，却跟着云遂出生入死，架打多了，剑法自然就使得精妙起来。
眼见实在推脱不掉，她干脆大方点头，“那行吧，就依师兄所言。”
正好叫她瞧瞧他的斤两。
此时天光明亮，林中绕着一层淡薄的雾气，梅香四溢。
云燕徊选了一处宽敞之地，抬起一柄通身黝黑的长剑对上桃苏，“不用灵力，只比剑招，开始吧。”
话音将落，他周身那股如梅花般淡薄清冽的气息猛然一收，一向多情的桃花眼里迸射出了凌厉的杀机，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冰冷尖锐。眨眼之间，已是举剑朝她劈砍而来。
桃苏忙收敛心神提剑应战，两人一时斗得有来有回。
看得出云燕徊并没有放水，至于有没有尽全力她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她和他差着一个大境界，就算不用灵力，速度与力量上也是追不平的。
但以他目前展现出的水平来看，桃苏用早前那套剑法或许能与他斗个旗鼓相当，但小雪剑诀明显不行。这新学的剑法她使得还没那么自如，剑意也还没悟透。
一轮过后，云燕徊便停下来仔细与桃苏复盘刚才斗法的细节。她先还别扭着，之后就完全顾不上了，只一门心思沉浸在切磋与学习之中。
时间一晃而过，等云燕徊喊停时，她才发现已至未时初刻了，难怪感觉饥肠辘辘。
云燕徊：“今日且先到这里吧。”
桃苏点头，拱手，“多谢云师兄指点。”
说实话她受益匪浅，云燕徊这个昔日的小帝君还是有点东西的。
她看他慢条斯理地收剑，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犹豫着要不要请他一起用饭。毕竟她昨天算是放了人家半程鸽子，毕竟人家今日又辛辛苦苦教导了她大半天……
于是清了清嗓子，“云师兄。”
云燕徊掀起眼皮看她，“嗯？”
桃苏：“你要不要去我哪儿坐坐？”
见他怔愣，她道：“正好吃个便饭，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虽然不是我亲手做的，但青葵的手艺也还不错。”
这半天正常相处下来，他们之间的氛围很是自然，让桃苏突然就明白了只要将他当成普通朋友处就不会尴尬难受。
说实话，她以前的做派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因为亏欠太多又还不上，情感负债太过从而产生的一种回避心理。要是不及时调整，后面可能会导致认知失调，从而怨恨上对方，很多恩将仇报的例子就是这种原因。
桃苏以前在现世时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她知道这种心态不对，但就是难以主动跨出改变的这一步。现在阴差阳错地相处下来，叫她觉得改变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她完全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对他好点，再好点，在别的地方大肆补偿他。
反正她如今是他的小师妹，还是有过亲密接触的那种，想来做什么应该都不会出格到引人怀疑。至于那什么仙儿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打死不承认就完了。
当然，如果云燕徊还能好心地再指点指点她，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温柔细致又十分耐心。
桃苏想得很好，却不想这一回矜持那个的成了云燕徊，“多谢师妹盛邀，但今日就不去了，明日卯时正，你还在此等我便是。”
桃苏眨了眨眼，“还……还来吗？”
云燕徊看她，“怎么？可是我有哪里教得不好？”
“那倒不是，”她慌忙摆手，云燕徊倒是如她的愿了，就是她的脸皮还没那么厚，“……我不过才请你吃了一顿饭而已，就这么麻烦师兄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练剑又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风里，他轻轻浅浅地笑了笑，“若师妹真过意不去，待得了空闲再亲手下厨请我吃饭便是。”说罢也不等桃苏回应，转身走了。
*
之后两人时常在梅林里练剑，慢慢的就熟稔起来。
似乎从她帮他……之后，云燕徊就收起了对她的冷淡与故意保持的距离感，桃苏有点惶恐，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现在的他虽说与少时那个大不相同，但本质上并没怎么改变，所以她多少还是能摸清他脾气的。再加上她自己也没有刻意躲避，与他的关系就越发近了。
这日清晨，桃苏与云燕徊正要比剑，梅林里忽然窜出一个人来，正是许久不见的羽玄晖。
云燕徊见状忙收了势，“二师兄？稀客。”
羽玄晖挑眉，“稀什么客？小三你这是埋怨师兄冷落了你？
啧！你是不知道，师父让掌门师叔接去翠微峰享清福了，大师兄借口庶务繁忙，硬是把奶孩子这事儿甩给了我。小四那家伙偏又抗造得紧，大师兄就给下了死任务，叫我没日没夜地炼他，这才少得机会出来。”他冲他挤挤眼，“这不是一得空就来看你了么？”
羽玄晖一说起狗儿，桃苏就想起自上次一别，她与狗儿都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情况。便道：“羽师兄，狗儿他最近如何？筑基可还顺利？”
羽玄晖懒洋洋答：“小四啊，他筑基可不是一般的顺利，不过动静闹得稍微有点大，还好师父提前准备了些东西，这才没乱了阵脚。”
狗儿筑基时桃苏也在筑基，自然不知道他那里的情形，但不服用筑基丹自然筑基的修士不是没有天劫吗？桃苏自己就是自然筑基，很顺利地就过了，就是不知狗儿那边……
她斟酌道：“你们难道给狗儿服用筑基丹了？”
羽玄晖眼睛一瞪，“怎么可能？小四一个天生剑心，筑基还需辅以外力？他要是真这么废，便枉费了我先前那番指点，更不配做我羽玄晖的师弟。”
桃苏蹙眉喃喃：“那如何会有天劫？”
羽玄晖撇嘴，“这我怎么知道，许是他自身有什么奇异吧。”
桃苏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便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他了，羽师兄你难得来，不知师妹有没有这个荣幸向你讨教一番？”
羽玄晖长长伸了个懒腰，笑着道：“埋头苦练是好，但多看看别人，许能收获更甚。”
云燕徊闻弦歌而知雅意，抬剑朝羽玄晖道：“那师兄便与我过两招吧。”
羽玄晖“嘿嘿”一笑，“行，师兄就陪你玩儿两把，省得你乱吃飞醋。桃师妹你可要看好了……”
话音未落，两把剑已经怦然撞到了一处。
劲气激得红色梅雨漫天纷飞，却无人在意。场中杀机凌厉，锋锐的剑意像是化作了实质，犹如蛛丝织成的一张巨网，要将整片梅林斩作千分削作万片，逼得桃苏这个唯一的看客一退再退。
偏这两人的斗法着实精彩，她眼眸晶亮地看着，不忍错过了任何一幕。羽玄晖说的没错，有时候埋头苦练固然重要，但也容易形成固定思维将自己框死，多看看别人果然大有收获。
一场斗法桃苏虽未参与，却是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上前亲自实践。
羽玄晖大约是看出了她眼中浓浓的战意，冲她摆摆手，“哎呀，不来了不来了。我日日在天川院奶孩子，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桃师妹你忍心这么对我？”
桃苏当然忍心只是没这么大脸，毕竟她和他们这种亲传弟子还隔着老大一层呢，于是懂事地笑道：“我能得此机会观摩已是有幸，怎敢再劳烦羽师兄。”
大约是桃苏话说得好听，羽玄晖满眼褒奖，“懂事儿。”
云燕徊却与桃苏道：“二师兄并非不愿指点师妹，只是他的剑意杀气太重，一般人承受不住。”所以方才与他斗那一场，于师妹而言便已经是指点了。
桃苏圆溜溜的眼眸一动立时明白过来，拱手笑道：“多谢羽师兄指点。”
人家既然出了力，她没个表示怎么行？况且云燕徊这些日子尽心尽力的指点她，她还没寻着机会感谢呢。正好羽玄晖来了，也免得她单独请云燕徊吃饭找不到话题聊冷场。
“羽师兄。”她唤道：“不如今天我做东，一起去小酌一杯如何？”
羽玄晖：“光喝酒我可不干。”
桃苏：“有好酒自然少不了好菜。”
羽玄晖咧嘴露出一个你上道的笑，“那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她又问云燕徊，“云师兄方便吗？”
云燕徊看了看羽玄晖，点点头，“叨扰师妹了。”
之后三人说说笑笑去了桃苏住的陶然阁，这还是有一回云燕徊问起，她才随口给起的名字。
进了陶然阁，桃苏吩咐青葵奉上茶与新制的点心，又亲自拿了棋盘来给两人打发时间。
然而云燕徊却道：“师兄自己玩儿吧，我去厨房里帮帮师妹。”
桃苏忙推辞，“不用不用，就几个菜而已，很快的。”
羽玄晖挑眉望着云燕徊笑得意味深长，“我们小三儿难得勤快一回，桃师妹你不用心疼他，该用便用。行了……”他朝他们两人摆摆手，“你们俩去忙吧，我正好自奕两局。”
说罢低头径自摆弄起了棋子，实则私下里与云燕徊悄悄传音，“小三儿师兄上道吗？下回大师兄要再欺负我，你得说话。”
云燕徊轻轻笑了笑，算是回应。
这厢桃苏看推脱不掉，只得带着云燕徊去了厨房，青葵见状找了个借口识趣地开溜，房内顷刻间便只剩下了两人。
也不知是太安静了，还是厨房太小，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让桃苏本能地不安。
她急于打破这种现状，便主动开口道：“云师兄想吃什么菜？”
云燕徊并未回答，她就转头看他，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深邃温润的眼睛。
此时厨房里温暖如春，灶上蒸着灵米饭青烟袅袅，窗外梅枝横斜，正簌簌飘着细雪。烟火气蒸腾起来，氤氲了两人无声相对的视线。
男人这双眼睛明明满溢了情绪，却又浅淡的让她看不分明。就像两汪透明却粘稠的水，将她的视线紧紧垃住，扯也扯不开。
而云燕徊……
他躁动了良久的心在对视的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与安宁。
在飘着烟火气的屋子里，她在准备为他洗手作羹汤，就像他年少时曾幻想过的那样。他根本舍不得打破这梦一般的场景，因为此时那双纯澈灵动的猫儿眼里满是他的影子。
可为了维系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和谐关系，他不得不强行斩断率先挪开了视线，“……我吗？”
桃苏也顺势垂下眼帘，“嗯。”
云燕徊：“麻婆豆腐和酸菜鱼吧。”
这人怎么这么会点！
桃苏心说这两道菜不光她自己喜欢吃，还都特别拿手呢。
于是便道：“行吧，那就做这两道，再加个红烧肉，炒个青菜怎么样？”
“都听师妹的。”他笑道，“我帮师妹备菜。”
桃苏：“嗯。”
她将需要摘洗的菜交给云燕徊，自己则去处理鱼。
他们就着菜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不冷场。而云燕徊打下手打得尽职尽责，一会儿给她递毛巾，一会儿给她递碗，一会儿又帮她拿菜，眼里很是有活儿。保持着一种亲切但又不太亲近的距离，就让桃苏觉得很舒服。
两人手脚飞快，几道菜不一会儿就弄好了。
三人上桌，桃苏拿了上回和狗儿去逛宗门坊市时采买的霜白酒，这是门内一位师兄的自酿，据说味道很好。
果然羽玄晖喝着也觉得满意。
云燕徊不好酒，与两人碰了一杯就放下了，专心吃饭。
第一筷子就夹了酸菜鱼，却被辣红了脸。
桃苏奇怪，“是我做得太辣了？”
云燕徊自己点的菜不会吃不了吧？而且她就是怕太辣了两位师兄吃不惯，还特意少放了泡椒的。
云燕徊还在咳嗽，羽玄晖道：“你小子，明明吃不得辣，跟着凑什么热闹？”
桃苏瞪圆了眼，“可这明明是云师兄点的菜呀？”她一瞬恍然大悟，“你难道不知酸菜鱼辣？”
云燕徊顺过了气，答道：“师妹见笑了，这道菜我虽是第一回吃，却也知道它辣。”
桃苏诧异，“那你还点？”
云燕徊笑，“只是想尝尝罢了。”
羽玄晖看一眼云燕徊，没说话自顾自夹菜。
倒是桃苏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多问一嘴云师兄有没有忌口了，酸菜鱼少了辣虽然少些滋味，但总体还是好吃的。”
云燕徊：“无碍，多吃几次就习惯了。下次我来，师妹还做这个就行。”
这话惹得羽玄晖又多看了他几眼，而桃苏面上则是显露出了几分狐疑。
云燕徊垂眸不语继续吃饭，酸菜鱼这个的话题就算是揭过了。
酒过三巡，羽玄晖突然对云燕徊道：“过几日你生辰，还是去坊市的淬玉楼摆一桌？”
桃苏抬眼，“云师兄生辰？”
云燕徊点头，“嗯。不过今年就不摆席了，师父身体不便，大师兄又庶务繁忙，你还要照顾小四。”
羽玄晖隐晦扫了眼桃苏，道：“行吧，不摆就不摆了，但生辰礼还是得给的，我一会儿就送过去。”
云燕徊点头，“多谢师兄。”
饭毕，三人各回各家。
桃苏洗漱完，趴在榻上犯了难。
云燕徊生辰这事儿既然在饭桌上说开了，她就不能当做不知道。羽玄晖有句话说得没错，饭可以不吃，但礼必须送。
那她送点什么好呢？
她如今身无长物，也仅有妄殊里能淘出点好东西，灵神冰玉倒是最合适出手，就怕惹来他的怀疑？且这东西连乾阳峰都寻不到，她区区一个筑基拿出来会不会太打眼？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根本不用瞻前顾后。一来峰上这几位师兄都不是嚼舌头的性子，不会拿出去乱说。二来她前些时日才了解到元一剑宗原来是有一条禁止探查谋夺同门机缘的门规的。
这条门规不光明令刻在了掌门所在翠微峰大殿前的石碑上，诸峰大殿里还都摆有照心境，但凡起了恶念觊觎同门机缘的，照心境立刻便能将之打出原型。
况且她连玄清真焰都暴露了，也不差这一点儿灵神冰玉。最关键的是，云燕徊虽然见过镜中那方世界，但他应该不知道她脚下踩着的就是灵神冰玉，毕竟这东西的外在并不奇特出彩，就和普通的冰没什么两样，只是颜色稍微蓝一点。
所以应该是没关系的吧。
桃苏即便心中忐忑，还是从妄殊里敲下了半截拇指大的一块灵神冰玉来。想着就这么送出去不太好看，又专门到坊市里找了竹青的天蚕丝线来编腕带，想将灵神冰玉嵌在里面。
不过她编腕带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靠着上辈子那点不清不楚的记忆，她拆了编编了拆，折腾了许久才折腾出一条完整的来。好不好看的另算，只能说勉勉强强编成了形状，可以戴。
找了个荷包装好，桃苏打着哈欠去洗漱。
待收拾完毕已经下半夜了，她废了神便不准备再修炼，干脆躺平了睡一觉。
梦里，好像又看见了少时的云燕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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