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酎的意识像沉在温水里，混沌中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交谈声，忽远忽近地撞着耳膜。
“哎，你怎么知道他家密码？”是左目的声音，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好奇。
“往数据痴的角度去想，你也会知道。”冯初诺的声音清清淡淡，像淬了点凉意的风。
“那算了，”左目立刻认怂，“一看数据我就头疼，脑细胞都得死一半。”
“那生物的数据比例？”冯初诺似乎挑了下眉。
“那不一样！”左目急着辩解，“那是活物的数据，跟这冷冰冰的电子数据能比吗？”
“行，”冯初诺没再逗他，“你待会儿抬人吧。”
“好嘞，我去就我去。”左目的爽快里透着点无奈。
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阵风，施酎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里的人影像是隔着层毛玻璃，左目和冯初诺的轮廓都在微微晃动。他想撑着沙发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像棉花，身体不受控地晃了晃，眼前猛地一黑——
“小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下一瞬，胳膊被人牢牢架住，温热的力道从两侧传来，才没让他栽倒在地。
“我靠！”左目低骂一声，架着他的手臂明显沉了沉，“你又多少天没正经吃饭了？比上次轻得离谱，骨头都硌手！”
施酎没力气应声，只凭着本能往口袋里摸，指尖触到药瓶的塑料外壳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拧开盖子就往嘴里倒，白色的维生素片滚了满舌，苦涩味刚漫上来，手腕就被攥住了。
冯初诺一把抢过瓶子，“咔哒”扣上盖子，反手就扔在瓶子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说话，但指尖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不是，你真是工作疯了！”左目看着满地滚的维生素片，又气又急，“维生素能当饭吃？”
冯初诺转头看他，声音冷静得像在下达指令，“你一个人扛得住他吗？”
“没问题！”左目立刻挺直背，尽管架着施酎的胳膊在微微打颤，“你赶紧去做饭，多整点肉，看给他瘦的。”
“行。”
冯初诺转身进了厨房，脚步声干脆利落。
施酎的视线还是模糊的，却能清晰地看到左目的肩膀在用力，额角甚至渗出了点薄汗。
他想开口说不用，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任由自己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拉扯。
客厅里，凌晨的冷光漫在陈设上，键盘敲击声刚弱下去，像一行行指令运行到断点，骤然停了。
施酎被左目扶到椅子上，身姿依旧笔挺，像段未经调试却自带冷硬逻辑的程序，瞥向正揉太阳穴的左目，声音带着刺骨的清冷，像抛出一个非零返回值。
“昨晚你们多久睡的？”
左目直起身，红血丝缠着眼底，却咧嘴笑出活力，指尖敲敲桌上的设计稿，纸页翻动声像参数滚动的提示音。
“不清楚，刚睡一个小时。你没见那AI参数多折腾人，优化迭代到凌晨三点，为几套衣服的渲染代码死磕，结果还差一套没跑通，又得看你触发‘踢人函数’咯。”
施酎眉峰纹丝不动，像一行没有注释的核心代码，淡淡甩来句，“我是入乡随俗，你才是水土不服。”
左目拍桌，震得鼠标垫边角翘起，语气里裹着一丝关切，“你工作归工作，不想活是真的吧？再这么连轴转，身体早晚会报‘内存溢出’错误。”
施酎缓缓抬手，骨节分明的手在冷光里泛着青白，没半分冻红，像展示一段运行出错的硬件，将手悬在左目面前。
“看。”
“这是巧合。”
左目皱眉别开眼，语气发闷，像在回避一个已知的bug。
“不，是我有病。”
施酎收手，声音冷得结了冰，像程序执行了强制退出。
“不是你有病，是你真不要命！”
左目急得拔高嗓门，音量突破了默认阈值，“你当自己是永动机？连基础的‘能量补给模块’都不启动？”
施酎不再接话，偏头看向没关严的门，侧脸冷硬如刻，像进入了待机状态，摆出“随你说”的架势，连争辩都嫌多余，仿佛所有输入都被过滤成了无效指令。
左目瞧着，忽叹了口气，拖长音，像段运行卡顿的音频，“哎……”
“想说什么？”
施酎转脸，眼神淡得像聊闲事，像调用了查询接口。
左目挠头笑，眼里闪着促狭光，像发现了一个隐藏彩蛋，“你什么时候能有‘**’？对生活的那种，不是对数据的。”
施酎垂眸，睫毛投下阴影，像在运算一个无解的公式，“太远了，或者根本没有返回结果。”
“才不！”左目忙反驳，语气笃定得像在宣告一个必然成立的算法，“我以前也信这个邪，直到遇见诺诺——”他拍了拍施酎的胳膊，力道不重，像传递一个温和的信号，“你等着，早晚也会碰上能让你‘产生**’的变量。”
施酎没应声，重新望向门，周身寒气又重了几分，像自动开启了防护模式，衬得左目眼里的光，像团跳得更欢的小火苗，在冷寂的空间里，格外鲜活。
没过一会儿，冯初诺就端着东西出现在了餐桌上。
瓷碗碰着桌面发出轻响，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漫开来，驱散了几分凌晨的冷意。
他把最后一盘煎蛋摆好，抬手擦了擦额角，声音清亮又带着点温软。
“行了，都来吃饭吧。”
眼角余光扫过施酎泛白的指尖，又落回左目通红的眼底，没多问什么，只往两人面前各推了碗热粥：“刚熬好的，先暖暖胃。”
左目看向施酎，语气里带着点酸溜溜的打趣。
“你小子真是有福了，我家诺诺都没给我做过饭。”
说着伸手，顺手给他解开了背后的围裙结，指尖碰到布料时还不忘补充一句，“下次想吃直接说，别总让诺诺累着。”
围裙带子滑落肩头，施酎垂眸看了眼，指尖无意识蜷了蜷，抬眼时对上左目促狭的目光，耳尖微热，没接话，只往冯初诺那边瞥了瞥。
左目端着两瓣剥好的蒜从厨房出来，刚拐进餐厅就觉出气氛不对。
方才餐桌上还带着点食物热气的缓和，此刻像是被冻住了似的。
冯初诺抿着唇没说话，指尖在粥碗沿轻轻划着圈，眉峰微蹙，显然是刚问过什么却没得到顺意的答案。
施酎则垂着眼，半边侧脸埋在暖黄的灯光阴影里，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喉间像堵着什么，半晌才闷闷吐出一句：“不需要，我自己冻不死。”
冯初诺听得直蹙眉，语气里带了点无奈，“你这是什么话？踹人的事就打算这么算了？”
他却没再回应，只低头盯着碗里的粥，像是要把米粒看出个洞来。
“啧。”左目把蒜碟往桌上一放，故意提高了嗓门打破这僵局，“怎么回事？刚做好的饭还堵不上你们的嘴？”说着往施酎碗里夹了一块培根，“吃你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施酎抬眼时，正撞见左目朝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明晃晃带着“快服个软”的意味。
他喉结动了动，看向冯初诺，语气算不上多诚恳，却也松了口，“行，对不起。”
冯初诺挑眉看他，显然对这敷衍的态度不太满意，嘴角撇了撇，只淡淡回了句，“哦，随你便吧。”
左目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他原以为说句对不起就能翻篇，却没成想反而让气氛更僵了。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越想处理好这件事，反倒越弄巧成拙。索性不再说话，只闷头扒了几口米饭，粒米未进的嘴里满是干涩。
吃完饭后，左目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摞在臂弯里转身进了厨房，哗哗的水流声很快从里面传出来。
施酎起身，弯腰将散落在客厅角落的药瓶捡起来，放回茶几一角。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陷进沙发里，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没再说话，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餐桌旁只剩下冯初诺，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专注地查看着车票信息，时不时蹙一下眉，似乎在对比合适的车次和时间。
冯初诺没在车票页面上停留太久，仿佛怕多犹豫一秒就会生变，手指飞快点下确认键。订完票，他抬眼看向沙发上的施酎，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急切。
“行了，你快点收拾我们的东西，都在外面呢，待会儿就过去。”
施酎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没立刻应声，只望着茶几上那排药瓶出神，像是在掂量这“待会儿”究竟要带起多少沉甸甸的东西。
左目刚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瞥见两人间凝滞的气氛。他扫了眼冯初诺紧绷的侧脸，心里便有了数，没多言语，只安静地站在一旁。
施酎起身，随手拖过一个空箱子，淡淡道。
“行了，走吧。”
他拎着箱子先走出门，把空间留给后面的两人。
等冯初诺和左目带着收拾好的东西跟上，一路沉默地到了车上——是冯初诺提前叫好的车。
除了靠窗坐着的施酎，另外两人都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偶尔的颠簸。
施酎偏头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随手点开手机，屏幕上赫然跳出发来的转账提醒，备注里没多余的话，但他一看就知道，是左目在昨天晚上还的饭钱。
他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终究还是没点收款，只把手机揣回兜里，重新望向窗外。
车刚停稳，冯初诺就醒了。她侧头看了眼还在昏睡的左目，没好气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人拽下了车。
施酎拎着箱子走过来，看了眼被拽得踉跄的左目，随口问。
“沉吗？”
“不沉，”冯初诺手上没松劲，语气里带着点嫌弃，“就是睡得太死了。”
正说着，她瞥见考察室里走出来好几个人，顿时觉得有点拉不下脸，手一松就把左目往地上放——说是放，力道没控制好，更像是“扔”。
左目“咚”地一声落地，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捂着被磕到的脸坐起来，还没完全回神就打了个哈欠，随后凭着本能扑过去抱住冯初诺的腰，声音黏糊糊的，浑然没注意周围投来的目光。
“诺诺，你下次下手能不能轻点？脸都要磕疼了。”
冯初诺被他抱得一僵，翻了个白眼。
“还想有下次？再这样，我直接把你扔大街上。”
“大街上”三个字让左目彻底清醒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周围站着一圈人，全都眼神各异地看着他们，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松开胳膊，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左目这一下是彻底没了顾忌，形象都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手又把冯初诺抱得更紧，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扬了扬下巴，“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跟你们副组长亲近？”
冯初诺眉头直跳，冷着脸朝施酎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帮忙拉开。可施酎像是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拎着东西走进了考察室，压根没打算掺和这摊子事。
没法子，冯初诺手肘一抬，结结实实地怼在左目肚子上。
他“嗷”一声，顺势松开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还带着哭腔嚷嚷：“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啊？诺诺~”
“滚。”冯初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语气里满是无奈。
左目这才收了戏，拍了拍在他身上蹭的灰，像个小跟班似的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进了考察室，只留下一群没看够热闹的人在原地交换着眼神，继续品咂刚才那出闹剧。
考察室的白炽灯冷光漫溢，角落里的人影缩成一团，指尖无意识地在椅套上反复摩挲，留下几道浅痕。
资料上明明白白写着一个换油人格分裂的患者，此刻估计是第七重分裂的迹象，更离奇的是他竟能突破层层安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这种近乎诡异的潜入方式，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
那人影的肩膀忽明忽暗地耸动着，像是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皮肉下撕扯、角力，时而绷紧如拉满的弓，时而松弛如瘫软的棉絮，每一次细微的震颤里，都藏着人格切换时难以言说的混沌与割裂。
施酎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大事不妙，脚步踉跄着往冯初诺那边冲。
还没等他跑到近前，就见左目已经在了，周围几个同事正围着冯初诺低声安慰，他脸色发白，肩膀微微发颤。
另一边，左目正死死攥着那个病患的胳膊，两人扭在一处，左目的声音因愤怒而发紧，额角青筋直跳。
“妈的，你说话就说话，你还动手打他！”
那病患却像是被吓破了胆，瘫软着身子挣扎，嘴里反复念叨。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放过我……”
“放过你？”左目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戾气，“你知不知道他上个月才痊愈！”
那病患还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句接一句地讨饶。
左目却像没听见，眼底的火气半点没降，拳头攥得咯吱响，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
施酎几步冲上前，一把将左目拽得踉跄后退，头也不回地冲那病患低吼。
“还不快跑！”
他转头看向旁边那群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原地的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
“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医院打电话！”
左目这才像是被猛地拽回神，眼神里的戾气褪去大半，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哑着嗓子对施酎说。
“给我药。”
施酎没多话，从口袋里摸出狂躁症的药瓶递过去。
左目抖着手倒出药片吞下，又胡乱在袖口蹭了蹭嘴角和指节上的血迹，快步走向还在发抖的冯初诺，脚步里带着未散的急切。
左目走到冯初诺面前时，脚步都放轻了些，先前的戾气全敛了去，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温柔。他半蹲下来，视线与冯初诺平齐，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没事了，没事了……”
见冯初诺还低着头，指尖紧紧抠着衣角，他又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看看我好不好？别想那些了，不用怕，有我在呢。”
说着，还轻轻碰了碰冯初诺的胳膊，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似的。
冯初诺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积攒够了力气，缓缓抬起头。
那双噙着泪光的眼睛刚对上左目的视线，左目便再也忍不住，长臂一伸，将他牢牢地拥进了怀里。
力道不算重，也不算轻，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施酎的目光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短暂停留，随即冷下脸转向身后的人群，指尖在空气中勾了勾，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都跟我来考察室办公处。”
一进门，他反手带上门，转身就将那份皱巴巴的简历拍在桌上。
“这次的简历和报告是谁审核的？自己站出来。”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少女咬着唇，犹豫着往前挪了半步，刚要开口，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少年猛地拽住她的胳膊，急声道。
“不是你，别乱认！”
少女挣了挣；“明明是我最后签字的……”
“但数据是我核对错了！”少年抢过话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施酎看着他们推来搡去、一唱一和的模样，额角青筋跳了跳，积压的怒火骤然爆发，他猛地一拍桌子。
“吵够了没有？到底是谁！”
吼声在密闭的房间里炸开，两人瞬间噤声，脸色都白了几分。
施酎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扫过两人紧绷的脸。
“不说是吧？”他顿了顿，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
“6647组上的规定，还记得是什么吗？”
空气瞬间凝固，少女的嘴唇哆嗦着，攥紧了衣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哭腔。
“一……一次错误，一次被劝退。”
施酎的目光骤然收紧，像两道锐利的刀，直直剜在说话的人身上。他没看少女，也没看少年，只是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
空气仿佛被这句话冻住了。
“是终身劝退。”他加重了尾音，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两人心上，“进了这个组，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干完今天，明天就都别来了。”
两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眼里的慌乱还没褪去，却还是强撑着镇定，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仿佛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结局。
施酎别开眼，不再看他们苍白的脸色，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行了，都出去吧。”
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施酎盯着桌上的简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眼底翻涌的情绪不知是怒，是憾，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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