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云程从佣人的手里拿过碗热气腾腾的褐色汤药,坐在床边握着勺子慢悠悠舀了舀,尝试把温度舀散几分。
“哥,你先喝药吧。不然今晚睡不着。”她好意地提醒道。
床上,云澈盖着被子翻身背对她,一只手抬起撑着脑袋按揉。他皱着眉头,模样难受极了,听见云程不走心的话,他心里积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没什么原因,就是很想发脾气,也不想吃药。他没好气道:“你放那里吧,我今天不想喝。”
他的语气不算好,但云程今晚心情倒是不错,所以此刻也挺有闲情留在这喊他喝药。
她漫不经心地把药水舀起一勺又轻慢地倒回碗里,不断反复,垂眼盯着碗平静道:“哥,这药快凉了,能喝了。你赶快喝一点吧,再僵持下去,这脾气闹到最后,难受的还是你。明天还要起来上课呢,再不睡天就亮了。”
她说的是真话,只是太真太没有感情了。云澈更不爽了。他蓦然扭头回去看向云程,才发现这人正坐在他床边拿着碗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快要凉掉的汤药,模样瞧着就是在走神。
是被吸干精气之后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还是在恋恋不舍什么。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扯唇哼了一声,内心的讥讽达到阈值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矫捷地从床上爬起来,靠在床头睨她,突然发问道:“云程,你压根就不想过来喊我吃药吧?你早就被那个狐狸精迷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了,这几天一下课你就带他回家,每次都让他待到深更半夜才让人送他回去,你们在干什么呢?”
他说完这话,杵在最靠近门边的佣人身躯一震,瞳孔瞪大,暗道不好。
那个人是跟小姐一起回来的吗?那他应该跟小姐坐的一辆车回家,哪来的空骑什么自行车来?
小姐身份尊贵,怎么可能跟人一起骑自行车回家,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刚才那人撒谎了,他在云家大门外压根没有自行车,而且这附近也没公共自行车可供他扫码骑走。
刚刚少爷说是小姐找人送他回家,前两天不是她值班她压根不知道这回事,只知道小姐找了一个漂亮的少年,两人这般那般到深夜才各自分别。所以刚才才没有半点怀疑就自己离开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万一他找不到车坐回家,岂不是要走一晚上!?
这件事小姐要是知道了,追起责任来,她首当其冲就要被拉出来批斗。
哎。
好命苦哟!
佣人一张脸越发干苦,五官从“国”字渐渐转化成“囧”字。
云程把勺子放回碗里,她单手拿着碗搁在膝盖上,抬眼去凝着满脸怒意的云澈。他也毫不掩饰情绪地回视她,似乎在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僵持半会,云程淡定地低笑,深深地睨着云澈,说道:“哥,原来这几晚你都睡那么晚啊,连我找人送他回家你都知道。这是,在监视我?还是在观察我啊?”
空气因为她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瞬间陷入僵局,一时静得诡异,心跳可闻。
几个佣人低着脑袋私底下悄摸眉来眼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但谁都不敢说话不敢笑,甚至不敢做出大幅度表情。有什么心里事都憋得死死的。
云程的话冷冰冰,直截了当得毫不留情。云澈本来占据上风的表情霎时出现龟裂,唇角僵硬得快不是自己的,他心跳加速,猛地看向云程,发觉她正直直地望着他,他的唇瓣不自觉颤了颤,声音低如细蚊:“……我……我只是……睡眠浅,不是故意要看你在做什么的。”
话越说越没有底气,他的两只手抓在被子上无措地揪出两个褶皱。
云程睨着他的小动作,嘴边的笑意更浓,不过已经由刚才的深冷笑弧转换为一个颇为善解人意的和笑。
“我知道的,哥。”她道:“刚才我就是乱说的,你别介意啊。”
她说着顺势将手里的药碗重新递上前,送到云澈手边。随后体贴入微道:“哥,我其实就是想让你喝药而已,没想质问你什么。毕竟你可是我哥,爸妈特地交代过了,要我好好保护你。如果你坚持不喝药,明天耽误了学业,到时候难过的可不止你一个人,还有爸妈和我。你难道忍心让我们都为你伤心落泪吗?你一定要糟蹋你的身体来惩罚我们?嗯?”
云程字字句句温柔如水,很明显就是在给台阶下,云澈傻愣愣地盯着她,羞耻地咬了咬唇瓣,犹豫片刻还是伸着手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药碗。
他低下头红着脸,拿着勺子慢慢舀起药汤无声地喝进肚子里。
“你刚刚是说……你也会为我伤心吗?”
不多时,房间内响起一声低低的嗓音,害羞又娇气。说完他就立刻打住了,埋头努力喝碗里微微苦涩的汤药,不再言语半句,像不好意思继续问而匆忙止住一般。
云程抱着手坐在床边,视线冷淡地扫过他红通的耳垂,瞳色愈渐幽深,她毫无情绪地说道:“哥,我只会为死人伤心。所以,你还是好好喝药,好好活着吧。不要让我有任何伤心的机会,因为那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云澈:“…………”
他翘起的嘴角蓦地僵住,眼角抽搐,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她。心里的粉色泡泡已经全部消失不见。
云程接收到他的目光,依旧冲他机械一笑。如程序设计好一般,没有任何感情。
云澈:“…………”
他撅着嘴又不高兴了,将手里的碗一抬,旁边的佣人赶忙上前接过去。手心一空,他便哼了一声掀开被子躺下去,把被子严严实实盖在自己身上,赶客道:“我困了,要休息了,你们回去吧。”
说完他就立马闭上眼睛睡觉,真就一副困了累了让大家都走的绝情模样。
云程扫了两眼他的背影,忽而想到某个人不久前也是这样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唯一的差别就是,某人有事不爱说,伤了疼了或是哪不舒服,统统都不会说。而现在面前的人不一样,就算是假疼他都要闹得人尽皆知。
脑子里闪过某人还在大门口的记忆,云程瞳孔微缩,赶紧起身就快步绕过几个佣人离开了。
听闻身后快步离开的声音,云澈谨慎地回头,结果对上三个佣人嘿嘿笑的眼神,他脸色一变,更气了。
“滚。”他扭曲着神情冲这群没眼力见的下人骂道。
骂完他就拉着被子把头一起盖住,藏在被子里咬牙切齿。
她干嘛走这么快,竟然还是第一个离开的。
屋里这么多人,她就不能最后一个离开吗。
几名佣人见云澈发怒,索性药也已经喝完了,她们也不必留在这继续受罪,几人当即就恭敬地匆匆忙忙离开了。
云程赶到灰色跑车旁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立在车前定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她突然俯身贴着车窗往车内瞧了一眼。
里面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只鬼都没有。
云程:“…………”
她被自己这愚蠢的行为逗乐了。钥匙都不在,他怎么可能在车里?
她轻咳一声直起腰,掩饰性地扭头看看四周,谁料刚掉头就见刚才那三名佣人挨挤着站在径道旁边盯着她。
云程:“…………”
“他人呢?”云程丝毫不啰嗦,敛起情绪,一本正经直接问道。
那名跟林澜之搭过话的佣人赶紧颤颤巍巍回复道:“……他……离开了。”
离开了。云程琢磨着这话,转头看了眼金色铁门外空旷的街道。干净的柏油路上冷冷清清,只剩下暖色的路灯伶仃苦守,一个路人一辆车都没有。她收回视线。
他走了就算了,本来送他这提议也就是想多花时间逗逗他玩儿而已,不是真心实意要送。
云程往回走,经过几个佣人身旁时,迎着她们招牌式的微笑,她忽然停住脚步,站在她们旁边。
几个佣人脚步齐齐在原地踏了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各自抓着衣角紧张地看着云程,异口同声道:“……怎么了?小姐。”
云程两手插着裤兜,微微垂首瞥视面前畏首畏脑的一群人,她眸眼深邃难以捉摸,神情甚至还带着安抚的笑,可说出的话冷若冰霜,咬字又低又清晰:“下次把自己的眼睛擦亮一点,真病假病自己弄清楚,别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就想到来找我,我不是专门跟在你们身后帮你们擦屁股的管家。”
几名佣人呼吸一滞,大脑嗡嗡嗡地叫嚣着,面色惨白像纸,整齐划一地嗫喏唇瓣回答:“……是,小姐,我们……记住了。”
云程笑意不减反增,满意地直起脑袋抬步回屋,留下一句:“知道就行了。”便消失在开满木槿花的小径里。
几位佣人猛地舒了一口气,散开队伍,拍拍心口,每个人满脸都是大难不死后的庆幸。
雾蒙蒙的街道上,林澜之已经记不清自己第几次路过一户装修呈蓝白色的豪宅了。
身上本就不舒服,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绕路与打转,他脚板早已疼得快要磨烂皮,每一次抬起脚走路都痛得要命。
趁着四周都没有人,全部房屋里的灯也已经关了。他尽量强撑着走到路边一个木质长椅上坐下休息片刻。
刚坐下,身上的不适彻底暴露,腰疼、背疼、手疼、腿疼,还有*疼……*也疼。那人应该也是头次开荤,属于一股脑横冲直撞乱来。想到什么干什么,想到哪一步走哪一步,一会正面一会反面,毫无规律可言。
林澜之将笔记本放在腿边,反手轻轻按压着酸痛的腰部,每次隔着衣料加重力气按住皮肉,痛意就立马从骨头里一丝一丝蔓延开来,钻心刺骨。
他秀白的额间冒出细密的汗,像是疼的,也像是累的,衬得本就白如清雪的肌肤更加透明,几近不健康的苍白。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半,面前陌生的街道空旷寂静,大雾四起。林澜之几乎泄气地靠在椅背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毫无聚焦。
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耳边遽然传来一声声马蹄敲打在柏油路地面的声响,林澜之猛然回神,眸色亮起微光,立马扭头循着声源处找去。
距离他大概二十多米远的位置,一个穿着蓝色短袖黑色短裤的白发老人骑着辆红色三轮车出现在原本无人的街道拐角,手上牵着两条长长的米色绳索,绳索一路到达两只机械狗的脖子。而刚才他听见的马蹄声就是从这两只机械狗的脚下发出来的声音。
林澜之动了动嘴唇,内心深处柳暗花明地拿起旁边的笔记本,急忙撑着椅子原地站起身,想等着老人经过他面前,他要问问怎么走出去。
结果老人跟没看见他一样,目视前方,蹬着三轮车越来越近,直到经过他面前,然后径直从他身旁无情地走过,往远处过去。
林澜之:“…………”
他动着唇瓣,暗自准备着怎么大声叫住他,可酝酿半天也才低低说出了“请问”两个字。下一秒,一阵风刮过,这两声低弱的“请问”就跟着风声消失殆尽,甚至还没风声大。
林澜之:“…………”
他心里第一次有些急,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太难受了还是真的好困,勇气就这样上涌,他拿着笔记本开始一瘸一拐地紧跟着老人的方向,打算在老人休息时他再问一次。
正盘算着还没开始行动多少,老人的三轮车突然停下来,那两只机械狗也停了下来。
老头回头,睨着身后的林澜之,扬声道:“你大半夜不回家睡觉在这坐着干什么?”
林澜之听着他的话,心头放松了几分。他停住脚步,尽量镇定道:“……我迷路了,走不出去。想向您请问怎么离开这里,去大路。”
老头闻言把车缓缓朝他开回来,没多久就停在了林澜之面前。两只狗也停下。
“你新来的啊,不认识路?”老头仔细打量着林澜之的脸以及着装,一双利眼尖锐冷峻,仿佛能把人看穿。
林澜之静静盯着他,点头:“是新来的,不认识路,找了半天没能走出去。您能告诉我往哪条路走吗?”
他来的时候坐的云程的车,当时就七转八弯地绕了好久,他没记住具体哪里是哪里,哪里又接着哪里走,出口又是在哪里。
老头眯着眼扭头瞧向前方道路尽头,雾腾腾的,啥狗屁都看不清。他啧了声又回过头来,不耐烦地把狗绳递给林澜之,凶巴巴道:“拿着,然后上车,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这里到大路那要四公里,等你走到大路再回家起码都天亮了,累不死你。还不如我送你来得快,反正我也是在夜跑,跑哪里不是跑。别磨蹭,快上车,别浪费我时间。”
林澜之:“…………”
他没再耽搁,温静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就接过老人手里的狗绳,抬脚上车坐在了他的三轮车后座里。
老头头都没回,冷声道:“坐好了没?”
林澜之抓紧绳索,点头:“坐好了。”
老头嗯了声,又蹬着车飞速前进,两只机械狗也跟着哒哒哒跑起来。林澜之坐在后座,平静地打量着车后紧追不舍的两只机械狗,眨了眨眼,有些稀奇。
一个半小时后,林澜之在家门口的对面街头停下来。他从三轮车上走下来,低头从口袋里找钱想给老人以表感谢,老头睨了眼他的衣着与这片地区的建设,更加冷漠道:“不用钱了,你赶紧回家睡觉吧,看着年纪也不大,还在长身体的阶段,不睡觉到底在瞎逛悠什么?”
他骂骂咧咧从林澜之手里拿过绳子,兀自骑着三轮车走了。
林澜之盯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十分复杂。
一直到老人消失在马路尽头,林澜之才收回目光,起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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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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