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深夜探病赠药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也在深宫这潭暗水中漾开了层层隐秘的涟漪。刘如意称病未去书房，整日蜷在寝殿，心乱如麻。
那只暖玉手炉被她藏在枕下，如同藏着一块灼人的炭。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润触感，鼻尖也仿佛萦绕着那清雅的熏香。刘盈那双带着关切与探究的眼睛，总在她闭上眼时浮现。
他究竟是何意图？那丝血腥气，他到底察觉了多少？
这种悬而未决的猜测，比直接的恶意更令人煎熬。
然而，深宫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去细细品味这份困惑。更大的危机，正借着另一阵风，悄然而至。
午后，吕禄又来了。
这次他并非独自“偶遇”，而是带着几个平日里与他交好的纨绔子弟，一行人浩浩荡荡，说是听闻赵王殿下病体渐愈，特来“探病解闷”。
来者不善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青禾紧张地想要阻拦，却被吕禄一个轻蔑的眼神逼退。
“赵王殿下这寝殿，倒是清静，适合养病。”吕禄大剌剌地在主位坐下，目光如同巡视领地般扫过殿内陈设，最后落在屏风后隐约可见的榻上人影，“怎的还躲着？都是自家兄弟，还怕羞不成？”
其他几个少年哄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打量。
刘如意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只得在青禾的搀扶下，慢慢从屏风后走出。她穿着宽松的常服，脸色刻意维持着病态的苍白，微微躬身行礼：“…多谢吕表兄和各位兄长前来探望，如意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低弱，姿态放得极低。
吕禄上下打量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看来病是真没好利索，这风吹就倒的模样，我见犹怜啊。”话语里的轻佻让刘如意胃里一阵翻腾。
其他少年也跟着起哄：
“可不是嘛，比宫里那些娇滴滴的公主们看着还弱几分。”
“吕兄，你上次不是说赵王殿下舞剑别有一番风姿？可惜家宴上未能尽兴，不如现在再舞一段给我们开开眼？”
“对对对！舞一段！”
恶意的哄笑再次响起。他们分明是听说了家宴上的丑态，特意来看笑话的。
刘如意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掐入肉。屈辱感灼烧着神经，但她只能强忍下来，垂下眼睫，声音微颤：“…如意病体未愈，实在无力舞剑，恐…恐扫了各位兄长的兴…”
“啧，真是无趣。”一个少年撇嘴。
吕禄却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他站起身，慢悠悠地在殿内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案几上的竹简、笔架，甚至角落里的箱笼。
“既然舞不得剑，罢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那不如我们换个玩法？久闻赵王殿下博览群书，尤其对经义见解独到，不如我们…切磋一下学问？”
刘如意心中警铃大作。切磋学问？这比舞剑更凶险！
不等她拒绝，吕禄已经自顾自地抽出一卷竹简，正是那份关于匈奴策论的摘要。
“哦？殿下也在看这个？”他挑眉，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正好，近日我也对此有些粗浅想法。不如殿下先说说，若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北患？是和？是战？还是如这奏疏中所言，加固边塞，以守为主？”
问题极其刁钻敏感，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授人以柄。
刘如意头皮发麻，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她若答得好，便是违背了“病后愚钝”的伪装，惹人怀疑；若答得不好，便是坐实了“愚钝”，更可能被曲解传递出去，引来祸端。
她只能尽量往最安全、最空洞的方向说，声音磕绊：“…此等军国大事…如意…如意不敢妄议…一切…自有父皇和朝中大臣决断…”
“诶，家宴闲聊而已，何必如此拘谨？”吕禄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陛下常赞殿下聪慧，必有高见。莫非…是殿下瞧不起我们，不愿赐教？”
其他少年也跟着附和，目光灼灼，如同看掉入陷阱的猎物。
压力如同实质，重重压在刘如意肩上。她感到呼吸困难，小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她几乎要被逼到墙角，进退维谷之际——
“看来这里很热闹。”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殿门处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刘盈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那里，依旧是只带着那个小宦官，神情平静地看着殿内这一幕。
吕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行礼道：“太子殿下。我等正与赵王殿下切磋学问。”
“切磋学问？”刘盈迈步走进来，目光扫过刘如意那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模样，又看向吕禄手中那卷关于匈奴的竹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赵王病体未愈，需要静养，不宜劳神。诸位若想切磋，不妨去书房寻太傅。”
他的话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吕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但很快掩去，笑道：“太子殿下说的是，是我等考虑不周了。”他放下竹简，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如意一眼，“赵王殿下，那您就好生‘静养’，我等…改日再来探望。”
他将“静养”二字咬得略重，带着明显的嘲弄。
说罢，他便带着那群意犹未尽的少年们扬长而去。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刘如意脱力般地晃了一下，被青禾急忙扶住。
刘盈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才道：“吕禄性子骄纵，言语无状，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皇兄解围。”刘如意低声道，声音依旧带着颤。
刘盈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这一次，他的视线在某个角落略微停顿了一下——那是之前青禾匆忙间收拾、却可能遗漏了某件细微物品的角落。他的眼神微微一动，但什么也没说。
“你好生休息吧。”他最终只是淡淡道，“若他们再来搅扰，可让人去知会孤一声。”
说完，他转身离去，没有再多看那只暖玉手炉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旧疾”或“学问”的话。
但他的到来和离去，本身就已经再次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刘如意瘫坐在席上，浑身冰冷。吕禄的步步紧逼，刘盈的及时出现又意味深长的沉默…这一切都像是编织好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她猛地看向刚才刘盈目光停留过的角落——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确定。青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也瞬间白了。
“殿下…”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刘如意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青禾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摇头：“奴婢…奴婢不知…”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刘如意淹没。吕禄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而刘盈…他的态度更加晦涩难明。他一次次解围，又一次次投来探究的目光。
他送的枇杷膏还放在案头，他塞来的手炉还藏在枕下。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此刻却像是毒药般，让她坐立难安。
这深宫之中，她还能相信谁？还能依靠谁？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窗外，秋风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而遥远的、属于皇后的椒房殿方向，一片寂静。吕后端坐镜前，听着心腹老宦官低声回禀着今日赵王殿中的“热闹”，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猎犬已经放出，疑云已然布下。
她只需耐心等待。
等待那伪装被彻底撕破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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