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的善意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便迅速被更深沉的寒意吞没。
他并未如所言那般时常来“一同参详”功课,储君之位并非虚设,他有自己的课业与不得不参与的朝务。那日解围,或许真的只是一时路过,一时怜悯。
刘如意很快便无暇再去揣测太子的心思。现实的危机如同悬顶之剑,时刻催促着她。
她开始强迫自己阅读那些晦涩的竹简。字是篆体,辨认艰难;义理深奥,理解更不易。她不得不频繁地向青禾询问某个字的读音或含义——这本身就已极其冒险,一个“皇子”竟连常见字都认不全?幸而青禾似乎将她所有的不寻常都归因于那场“大病”导致的记忆模糊,总是耐心解答,甚至偶尔能从殿外寻来一些更浅显的启蒙读本,偷偷塞给她。
“殿下,您慢慢来,病去如抽丝,学问亦是如此。”青禾总是这样低声安慰,眼神里却藏着与她一样的忧虑。
除了识字,更大的难关是模仿。她必须观察、学习如何像一个真正的西汉皇子那样走路、说话、行礼、甚至发脾气。原主刘如意是个被宠溺、或许还有些骄纵的孩子,聪明外露。而她,赵如意,一个现代女学生,要模仿出那种属于贵族少年、尤其是受宠皇子的神态举止,难如登天。
她只能借着“病后体虚”的借口,尽量少动、少言,垂着眼,掩饰所有可能出错的细节。步伐放慢放沉,避免女儿家的轻快;说话时刻意压低放缓嗓音,掩盖那变声期本就不明显的少年感里可能透出的纤细;举手投足间,努力摒弃现代女孩的习惯,回忆着影视剧里看来的模糊印象。
一次用膳,她下意识地翘起了小指,青禾的目光立刻扫过来,虽未言语,却惊得她立刻将手指蜷缩起来,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还有一次,她对着铜盆温水洗漱,看到水中倒映出的模糊面容——瘦弱,苍白,眉眼其实极为清秀,甚至…过于精致了。若仔细看,并无多少男子的英气。她心中骇然,此后连照看水面都带了几分心惊。
吕禄似乎那日之后对她“上了心”,偶尔会“路过”她的寝殿。有时是明目张胆的嘲讽,有时是看似随意的搭话,那双带着骄矜的眼睛总像是探照灯般在她身上扫视,试图找出更多“娇弱”或“怪异”的证据。
“赵王殿下近日气色好了些,只是这风吹就倒的模样,怕是拉不开弓了吧?”他倚着门框,懒洋洋地道。
刘如意只能低头,故作羞愧:“…让表兄见笑了,还需将养些时日。”
“哦?是吗?”吕禄拖长了调子,目光掠过她正在临摹字帖的手,“殿下这手字,倒是比往日更…工整了。”语气里的意味深长,让她握笔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似乎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并不急于戳破什么,只是时不时地来撩拨一下,提醒她自己的处境。
戚夫人来的次数少了些,据说是刘邦近来忙于朝务,她需得更殷勤地伴驾。每次来时,她总会问及功课,检查她临摹的字帖,对那工整却失了几分往日“灵气”的字迹颇为不满。
“如意,你要用心!陛下喜欢的是你的聪慧机敏,不是这般死板匠气!”她焦急地催促,“还有,陛下若来,你要多说说《道德经》里的见解,要说得巧妙,让陛下觉得你既有学识又不失童真…”
刘如意心中苦笑。聪慧机敏?童真?她一个冒牌货,能勉强伪装不露馅已是耗尽心力。
这日,戚夫人又匆匆而来,脸上带着不同寻常的红晕,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如意,机会来了!”她屏退青禾,压低声音道,“过几日宫中家宴,诸皇子公主皆会列席,陛下也会到场!这是你病后首次在人前露面,定要好好表现,让陛下看看,他的如意儿依旧是众皇子中最出色的!”
家宴?在人前露面?还要表现出色?
刘如意只觉得眼前一黑,腹部那刚平息不久的隐痛似乎又蠢蠢欲动。
“母亲…我…”她试图拒绝。
“没有借口!”戚夫人打断她,眼神灼热而偏执,“你必须去!还要漂漂亮亮地去!我已经让尚衣局赶制新袍了,用你父皇赏的蜀锦!到时候,你定要…”
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家宴上该如何举止,该如何“不经意”地引出话题,展现学识,甚至提到了要表演一段剑舞——原主刘如意似乎曾为讨好刘邦学过一点花架子。
刘如意听着,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刘邦、吕后、所有皇子宗亲面前表演?那和直接走上断头台有何区别?
戚夫人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仿佛只要家宴上出了风头,就能挽回一切。她甚至开始哼起轻快的小调,替刘如意理了理衣襟:“我的如意儿,定是最好的…”
她离去后,刘如意独自坐在榻上,手脚冰凉。
青禾悄声进来,脸上带着同样的忧色:“殿下…”
“青禾,”刘如意的声音干涩,“家宴…我能否称病不去?”
青禾缓缓摇头,眼神悲哀:“夫人方才已派人去禀报陛下,说殿下身体渐愈,期盼家宴与父皇兄妹团聚…陛下…已经准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她仿佛已经看到家宴之上,自己笨拙出丑,引来怀疑;或是被吕禄等人刻意刁难,无法应对;甚至可能在舞剑时露出马脚…
怎么办?
她目光扫过那些堆在案几上的竹简,忽然定在某一卷上。
《道德经》…“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一个念头,疯狂而冒险,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一缕微光,缓缓在她脑中浮现。
既然无法“出色”,无法“聪慧”,那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戚夫人要她表现,吕后和吕禄在等着挑错,刘邦或许在期待她恢复“往日机敏”…
那她就让他们都“失望”。
表现得笨拙些,迟钝些,甚至…因为那场“大病”,留下了一点无关紧要、却足以让人放松警惕的“后遗症”?
比如,偶尔的“失仪”?短暂的“口拙”?甚至…对过往擅长的东西,变得“生疏”甚至“畏惧”?
这很冒险。若尺度拿捏不好,会立刻被斥为“愚钝”而失宠。但比起在众目睽睽下暴露致命的秘密,失宠或许…反而能换来一丝喘息之机?
至少,吕后的戒心可能会降低。吕禄或许会觉得无趣而转移目标。而戚夫人…她或许会暴怒,会失望,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逼她去做更危险的事。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恐惧,也带着一丝绝境中的狠厉。
她看向青禾,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青禾,”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你说,一场大病,会不会让人…改变心性?比如,变得胆小了些,或者…对某些事,不再那么得心应手了?”
青禾愕然地看着她,先是迷惑,随即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血色缓缓褪去。
“殿下…”她声音发颤,“您这是要…”
“母亲想要一个聪慧绝伦、能讨父皇欢心的皇子。”刘如意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惨淡的笑容,“可若那个皇子,病了一场,变得平庸了,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了呢?”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青禾缓缓跪下来,伏下身,声音低哑却清晰:“殿下…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奴婢…都会在您身边。”
赌注再次压下。这一次,她要主动将自己置于“劣势”,在这深宫的棋局上,下一步险棋。
家宴,将是她的第一场演出。一场示弱、甚至是自污的演出。
只为…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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