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之日转眼即至。
尚衣局送来的新袍果然华丽非凡,蜀锦光滑如水,纹样繁复,色彩明艳,衬得镜中人愈发唇红齿白,却也…更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精致易碎。刘如意看着镜中的“少年”,只觉得那身华服如同枷锁,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青禾仔细为她整理衣冠,手指微颤,低声道:“殿下,一切小心。”
刘如意深吸一口气,压下腹腔内翻涌的不适和恐惧。今日,她不是去争艳,而是去求败。
戚夫人早早便来催促,见她装扮停当,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与得意,连连点头:“好,好!我的如意儿今日定能惊艳四座!”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儿子”眼中深藏的惊惶与苍白脸色,只顾着絮叨那些“机敏应答”、“适时展现”的嘱咐。
前往宴殿的路上,刘如意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宫灯初上,将宫道照得亮如白昼,也照出她无所遁形的紧张。
宴殿内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刘邦坐于主位,面带笑意,看着下方一众儿女臣僚。吕后端坐其侧,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淡漠,目光扫过入场之人,无波无澜。皇子公主们按序而坐,吕禄等近支宗室子弟亦在其间。
刘如意一入场,便瞬间吸引了许多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也有来自上方帝后难以捉摸的注视。她感到那些视线如同实质,刮过她的皮肤。
她僵硬地随着戚夫人向帝后行礼,声音干涩:“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刘邦笑着摆手:“如意来了,快入座。病了这一场,看着是清减了,今日家宴,多吃些,补补身子。”
“谢父皇。”她垂着头,几乎不敢抬起,依着指引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坐下,位置不算偏远,却恰好在吕后目光可及之处。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刘如意却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她能感觉到吕禄那边投来的、带着玩味笑意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刘盈偶尔看过来的、带着些许担忧的视线。
戚夫人频频使眼色,示意她主动说些什么。
机会很快来了。一位宗室老者谈及近日春耕,引经据典地赞颂陛下重农之举乃效法先贤。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戚夫人急得在案下轻轻踢她。
刘如意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望向刘邦,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父皇…儿臣近日读《道德经》,见‘治大国若烹小鲜’,可是说…治国如同煮小鱼,不可随意翻动,扰民安宁?”
席间有一瞬间的寂静。
这话本身并无大错,甚至算得上贴切。但在此刻众口一词赞颂陛下积极有为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唱反调的意味。而且,用如此浅白甚至近乎幼稚的比喻来解释经义,与她“病前”那个聪慧机敏、常能说出惊人之语的赵王形象相去甚远。
刘邦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嗯,有此感悟,尚可。”
吕后端起酒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眼睫微垂,无人能看清她眼中神色。
戚夫人脸色瞬间煞白,急得嘴唇哆嗦,却又不敢出声。
吕禄那边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嗤笑。
刘如意像是被这反应吓到,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言。手心却已是一片汗湿。第一步,成了。
宴至中途,有助兴的乐舞表演。舞姬们身姿曼妙,水袖翩跹。
戚夫人似乎又想挽回局面,趁着舞毕,众人称赞之时,笑着对刘邦道:“陛下,如意病前还苦练了一支剑舞,想着今日为陛下助兴呢…”
刘邦似乎有了点兴趣,看向刘如意:“哦?如意还会剑舞?朕倒想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刘如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站起身,身体微微发抖,接过宫人递来的木剑——真剑是绝不敢用的。
她走到殿中空地,回忆着紧急模仿的、从青禾比划那里学来的几个剑舞花架式。动作僵硬,步伐虚浮,手腕无力,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英气可言?简直如同稚童耍闹。
舞到一半,她甚至“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木剑也脱手飞了出去,哐当一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尴尬的脆响。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刘如意僵在原地,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像是被吓坏了。
“噗——”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引来一片低低的窃笑。那些笑声里充满了嘲弄和幸灾乐祸。
刘邦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着场中那个惊慌失措、毫无皇子风范的“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他摆了摆手,语气淡漠:“罢了,病后体虚,就不要再舞了。回去坐着吧。”
“是…是…”刘如意声音发颤,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座位,深深埋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羞愤欲绝。
戚夫人坐在一旁,面无人色,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刻碎裂了。她甚至没有再看刘如意一眼。
吕后依旧平静地喝着酒,只是在刘如意狼狈退回座位时,目光极淡地扫过她,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疑虑,但很快又湮灭在无波的深潭之中。
吕禄笑着摇头,似乎觉得索然无味,转而与旁人说笑去了。
唯有刘盈,蹙着眉,看着那缩在席位上、显得格外单薄可怜的“弟弟”,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接下来的宴席,刘如意彻底成了隐形人。再无人关注她,无人试图与她交谈。那些或嘲讽或怜悯或失望的目光也渐渐移开。
她成功了。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病后愚钝”、“上不得台面”的皇子,失去了圣心,也暂时离开了风暴中心。
然而,预期的轻松并未到来。巨大的屈辱感和孤立感包裹着她。刘邦那失望的眼神,戚夫人那死寂的侧脸,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蔑笑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低着头,看着案上精美的食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宴席终于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刘如意随着众人起身告退,脚步虚浮。经过吕后席位时,她感到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让她从头到脚一阵寒栗。
她强撑着走出宴殿,晚风一吹,浑身冰凉,才惊觉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青禾急忙上前扶住她,担忧地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殿下…”
刘如意摇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宴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这条求生之路,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尊严和良知。
而她,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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