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劳顿十余日，待秦雪倾一行六人抵达长乐城时，已是八月初六的深夜。
作为映月王朝南境第一重镇，长乐的夜恍如不眠。万千灯笼高悬，将整座城池映照得亮如白昼，竟让人恍惚了时辰。长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穿街过巷，熙攘人流直至深夜仍未散去。
陆上喧嚣未止，水上另有一番天地。长乐城坐落于天星江水系交汇处，河网密布，舟楫如织。运粮载货的漕船、陈列百物的商船、朱漆彩绘的花船，密密匝匝地泊在河道中，织就一幅流动的繁华图卷。
“雪倾姐，这就是长乐城吗？”卢翠诗轻轻掀起车帘，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眸中映着晃动的灯影。
“这可是嘉陵州府，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秦雪倾唇角轻扬，“城东醉霄楼的龙井竹荪鲜嫩清醇，凤尾鱼翅浓香四溢，金丝酥雀入口即化……改日带你们去尝尝。”
车厢内响起细微的吞咽声。自离了寒月宫，这一路粗茶淡饭早已让这群惯享珍馐的姑娘们饥肠辘辘。此刻听闻这般美味，四人眼中皆泛起渴望的光。
秦雪倾正欲细说那道雪山枣泥糕的妙处，后方闭目养神的苏青鸾倏然开口：“此行为青蓝会而来。”
“难得来一趟，何必如此拘谨？”秦雪倾转身笑道，“再说江南佳肴独具风味，青鸾就不想……”
“你自己去便是。”苏青鸾截断她的话，目光扫过另外四人，“你们留在客栈潜心练功，不得外出。”
见苏青鸾态度坚决，秦雪倾故作惋惜地摇头：“可惜了，那只好由我代劳，将你们那份也品尝了。”那促狭的神情引得四道冷冽目光齐刷刷射来，若眼神能化作实质，此刻她早已千疮百孔。
马车行过最后一段青石板路，终于停在一座巍峨楼阁前。“聚侠楼”三个烫金大字在灯笼映照下熠熠生辉。作为本届青蓝会的报名所在，这座长乐城最负盛名的客栈四周聚满了各派武林人士。
当六道倩影先后步下马车时，周遭顿时响起阵阵低语。
“是飞凤卫！”“这届竟来了六人！”“快看，上届状元秦雪倾！”
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秦雪倾取过自己的行囊，对苏青鸾说道：“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去吃大餐了！”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苏青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莫璃等人朝聚侠楼内走去。
却说秦雪倾这一去，一直吃喝到接近子时才返回聚侠楼。她喝了不少酒，此刻已是有六七分醉意。
“咳……”秦雪倾打了个酒隔，手中还揣着未喝完的一小坛女儿红。醉醺醺走到柜台处，大着舌头说道：“掌柜的！给……给我来间天字客房！”
那掌柜的认出秦雪倾那身飞凤卫服饰衣着打扮，赶忙赔笑道：“哎哟！这位大人，真不好意思，本店最后一间天字客房刚刚被其他客人订走了。”
“谁？！”秦雪倾酒劲上脑，将酒坛子往柜台一砸！砰的一声！惊得店内客人纷纷看了过来。“让他出来！”
满堂食客屏息时，不远处传来霜雪般的声音：“是我。”
秦雪倾醉眼朦胧地扭头望去，只见临窗的酒桌旁，坐着一位白衫女子。月华透过窗棂洒在她清丽绝俗的侧脸上，宛如谪仙。而这名女子，正是清渠宫的夏馨。
秦雪倾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夏馨。“把天字房让给我。”她打了个酒嗝，语气不容置疑，“你去住地字房，房钱算我的。”
夏馨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几乎气笑：“凭什么？”
“凭什么？”秦雪倾嗤笑一声，右手状若无意地拂过腰间，露出了那枚雕工精美的玉凤牌，“你可知道我是谁？”
玉牌温润，却在灯火下泛着不容置喙的寒光。
夏馨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初入江湖，确实不识此物。“我不管你是谁，总该讲个先来后到。”她语气平静，自顾自又斟了一杯。
一旁一名中年汉子见状，急忙上前低声劝阻：“姑娘，她是飞凤卫的大人！快让了吧，莫要惹祸上身！”
飞凤卫？夏馨目光再次落在秦雪倾身上，对方那副理所当然的跋扈姿态，让她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反感。“不让。”她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你……”秦雪倾何曾受过这等顶撞，尤其是在亮明身份之后。酒意混着怒气上涌，她一手按上剑柄，语带威胁：“我最后问你一次！”
森然剑意弥漫开来，周围食客纷纷屏息。
夏馨却毫无惧色，反而抬眼迎上她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讥诮：“怎么？堂堂飞凤卫，竟仗势欺人，与平民争房？传出去，也不怕堕了圣尊公主的威名！”
“你！”秦雪倾被这话噎得面红耳赤，按剑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恼羞成怒地挤出话来：“那……那就按江湖规矩！打赌！谁赢，房间归谁！”
“赌什么？”若是平日，夏馨断不会如此纠缠，但此刻，她也被对方的态度激起了好胜心，心中想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无礼的家伙。
秦雪倾目光扫过桌上的酒杯，计上心头：“看你也是好酒之人，就比酒量！”
“怕你不成？”夏馨顺手拿过两个空碗。
“慢着！”秦雪倾抬手阻止，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干喝无趣。长乐乃文萃之地，你我附庸风雅一回，以对联为令，对不上者罚酒，如何？”她心中笃定，这等江湖女子，岂能懂得吟诗作对？
“好。”夏馨应得干脆。
秦雪倾心下暗喜，原来，飞凤卫不仅在武学方面出类拔萃，文学方面司空傲月亦是聘请名师对她们进行悉心指导。不说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一般的吟诗作对却也不在话下。这场赌局，自己赢定了！立刻让掌柜搬来一大坛陈年女儿红。她一把拍开泥封，酒香四溢，挑衅地看着夏馨：“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让你先出。”秦雪倾故作大度，已然胜券在握。
夏馨略一沉吟，道：“五湖四海皆春色。”
秦雪倾笑容一僵。她万没料到对方真能出口成联，仓促间思绪纷乱，竟对不上来。憋了半晌，脸色愈发难看。
“对不上？”夏馨微微一笑，自对下联：“万水千山尽朝晖。”
“哼！侥幸而已！”秦雪倾面子上挂不住，抢过酒碗一饮而尽，辣得她直蹙眉。“轮到我了！‘青山不墨千秋画’！”她念出上联，冷笑着等待夏馨出丑。
却不料夏馨几乎不假思索，接口便道：“流水无弦万古琴。”
下联意境相通，对仗工整，浑然天成。
秦雪倾彻底怔住。能瞬间对上如此佳对，绝非侥幸！她惊疑不定地重新审视眼前的白衣女子——你究竟是谁？
她哪里知道，清渠宫弟子文武兼修，诗词歌赋本是日常功课。她今日，算是踢到了一块真正的铁板。
时间在对联与罚酒中流逝。
“……茂竹幽兰随地气。”夏馨再次抛出一联。
秦雪倾张口结舌，面前空碗已堆成小山，而夏馨桌前，依旧滴酒未沾。
“大人，还是对不上吗？”夏馨语气平和，却比任何嘲讽都更让秦雪倾难堪。
“我……我喝便是！”她眼神涣散，满面潮红，挣扎着去抱酒坛，却手脚发软，连同酒坛一起摔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液浸透了她的衣衫。
“再……再来……我还能……”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试图撑起身子，最终却头一歪，彻底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场比试，她连饮十八碗，惨败收场。
夏馨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秦雪倾，心中那口闷气总算舒解。她起身欲走，又停下脚步，对一旁噤若寒蝉的掌柜道：“麻烦看好这位大人，若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言罢，她白衣拂动，翩然离去，留下满堂窃窃私语和一地狼藉。
秦雪倾在一片头痛欲裂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挣扎着撑起身，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疼，脑中混沌一片。
"雪倾姐，你总算醒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眯着眼望去，只见阳巧端着水碗从桌边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埋怨。
"这是哪......"秦雪倾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现——那个白衣女子、对联、一碗接一碗的酒......
"我的房间啊。"阳巧把水递给她，"你都睡了一整天了。莫璃姐非说我们同属紫凤营，硬要我留下来照顾你。”
秦雪倾接过水一饮而尽，正要说话，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青鸾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莫璃等人。她面若寒霜，目光如刀锋般刮在秦雪倾脸上。
"怎么了这是？"秦雪倾被看得心里发毛。
"你还有脸问？"苏青鸾的声音冷得能结冰，"寒月宫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秦雪倾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去："我......我做什么了？"
"采瑶，你告诉她。"
南采瑶犹豫地上前一步，轻声道："昨夜正要歇息，掌柜来敲门说有人醉倒在大堂......我和翠诗赶去时，就看见雪倾姐你躺在酒渍里，浑身湿透，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秦雪倾猛地瞪大眼睛。
"他们都在议论。"南采瑶的声音越来越小，"说飞凤卫竟如此不堪，还有人认出你是前届状元，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砰！"
秦雪倾一拳砸在床沿，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南采瑶吓得噤声。
"好个野丫头！"秦雪倾咬牙切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下次再见，我定要她好看！"
苏青鸾冷笑一声："还嫌不够丢人？我查过了，那女子叫夏馨，清渠宫弟子，也是来参加青蓝会的。"
"夏馨......"秦雪倾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很好......我记下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眉宇间凝聚的阴霾。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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