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萧烬。
他负手站在庑廊下,眉眼间染了暮色,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时乔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也无暇去想他刚刚羁押了威远侯,为何不在大理寺审案,却出现在这里。
她对着他福了一礼,便挺直了孱弱的脊背,踏入风雪交加的暮色中。
萧烬目送她走远。
她走得极快,没了方才的从容,褪色的银红斗篷在她身后翻飞,挡不了半分风雪。
“姑娘,我们去哪里?”巷子口,素心问时乔。
时乔彷徨四顾。
冬日里天黑的快,家家户户已亮起灯火,照亮各自的一方天地,炊烟袅袅,饭菜飘香,充满人间烟火气。
只是在这万家灯火中,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那些烟火,也没有一缕是为她而燃。
偌大的盛京城,竟无她容身之地。
真正能容下她的,恐怕只有玉屏山脚下的那片乡野吧。那里埋着母亲的骨,也埋着他的。
“先寻处客栈住下,待治好了病,拿到和离书和嫁妆银子,便回庆原府,回玉屏山。”
素心一怔,“和离?可是……姑娘的嫁妆银子,这三年已经都花光了啊。”
时乔:“花光了,就让罗府给补上。罗府清流世家,哪里会做出昧嫁妆的事。”
素心恍然,恨声道:“那么多银子,不把罗府掏空了才怪!”
主仆几人上了马车,却见吴妈妈小跑着追了出来,拦在马车前。
“夫人三思啊!您若是这么走了,以后想回罗府,怕是难了!”
时乔掀开帘子,“我此去,就没打算再回来。”
吴妈妈看着她,语气真诚:“夫人待老爷如何,老奴这些年看在眼里。如今您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就甘心这般走了,将主母之位拱手相让?”
她自是不甘心的。
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母亲当年的路,她不想再走一遍。
母亲富商之女,当年嫁给穷秀才夏明举,供他读书科考,好容易盼到他春闱高中,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还有他已另娶伯府千金的消息。
母亲急火攻心,早产生下她,母女二人九死一生。待得身子好了些,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进京寻父亲,父亲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羞辱:“你嫁给我六年无所出,怎我刚离家就有身孕了?”
母亲怒极,阙门前血溅登闻鼓,夏明举这才认下她们母女,给了母亲平妻的名分。可在京城呆了些时日后,襁褓中的她越来越虚弱,母亲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便带她回了朔北玉屏镇老家。
母亲说:“只要你是官家千金,婆家总能敬重你几分,不敢轻漫于你,不至于步我的后尘。”
“待你十五岁及笄,我们便回京,给你寻个如意郎君。”
边境多战乱,她十二岁那年,母亲死于兵匪之祸。夏明举却没让母亲入夏家祖坟,也没接她回京,任她自生自灭。
三年前她回京后她方知,在夏氏族谱上,母亲由平妻悄然变成了妾室,而她变成了庶女。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人前欢笑,人后却是郁郁寡欢,眼中的恨与不甘,充斥着她整个童年。
母亲此生,最恨平妻。
时乔此生,最恨平妻。
“没什么不甘心的,吴妈妈请……”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的剧烈咳嗽打断。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彻寂静小巷。
一口血吐了出来,染红了衣襟。
两个丫鬟显然已经习惯了,丝毫不见慌乱,有条不紊地帮时乔顺气,擦拭血污,帕子脏了一块又一块。
吴妈妈面露不忍,夫人自受伤后便时常咳血,看着倒似短命之兆。夫人规矩虽学得不好,待老爷却是真心实意地好。这样的人,怎落得如此下场?
待咳嗽声停了,她语重心长道:
“夫人若是和离,您这副情形,以后想找个更好的归宿怕是难。天下男子大致都是一样的,任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守着您一人……”
时乔落下帘子,“何七,走吧。”
“是!”
何七扬鞭,马车辚辚而去。
马车里,小荷觑着时乔,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姑娘,那位裴二爷,当年要求娶的当真是您?”
不怪小荷不信,连时乔也不敢相信。
她和那裴二爷素不相识,第一次见他还是在进京后的宴会上。
那位裴二爷在一众王孙公子中脱颖而出,不但文采斐然,武艺骑射也是一流,再兼容貌俊美近乎妖孽,一场宴会下来,不知俘获了多少少女的春心。
彼时她感觉此人过于张扬,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有多少本事一般,且还爱在她们跟前晃悠。
在她因做不出诗被贵女们嘲笑时,他还曾为她解围:“会作诗就瞧不起种地的?我很好奇,若把诸位和她一同扔到荒野中,谁能靠着‘作诗’活下来?”
“她会的,是活人性命的真本事。而你们引以为傲的,离了这金堆玉砌的宴会,还剩什么?”
一番话下来,那些贵女的脸色精彩得很。
接下来的宴会,她便自在了许多,再也没有人取笑她这个乡下丫头了。
后来侯府夫人上门提前,她方知原来裴二爷看中了夏如蔷,那日是在孔雀开屏呢。
在那之后不久,她去慈圭山为母亲点长明灯,告诉母亲她要成亲了,出灯塔时遇到了他。
夕阳下,他屈膝疏懒闲坐意态风流,那敛尽天地英华的眉眼染了霞色,愈发纷华靡丽,摄人心魄。他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在看到她时,顿时坐直了身子,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他问她:“你还认得我吗?”
那时他和夏如蔷已经在议亲,时乔要避嫌,对他福了一礼,“小侯爷有礼。”便快步离开。
他起身追了上来,认真道:“你别叫我小侯爷,我叫裴临川,表字慎之,外面的那些传闻你别信,我……我定不会负你!”
他说着话,将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那张妖孽一般的俊脸涨得通红。
时乔在宴会上曾听那些失了面子的贵女历数裴二爷的斑斑劣迹。
说他自小聪慧,十二岁就上战场杀敌,皇上也喜爱他,常召他进宫作皇子伴读。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日益顽劣,终日溜鸡斗狗,花天酒地,成了有名的纨绔。还曾在赌场与人大打出手,打死人逃出去一躲就是一两年。
时乔本还半信半疑,彼时却发现传言果然非虚,他连未来姨姐都敢调戏。
她将玉佩扔了回去,呵斥了句“小侯爷请自重”就快速跑开了。
回京路上又遇上了他,他骑马经过她的马车时,扬手一挥,玉佩穿过车窗,正正好落到她手边。
她捡起玉佩想还回去时,却见他已远去。
广阔的天地间,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扬手挥舞着马鞭,玉白锦袍肆意飞扬。
后来再见他,便是大婚后了,在瑞王府的一场宴会上。垂花门前,她扶着罗珣的手下马车,抬头便看见裴临川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紧抿着唇,直愣愣盯着她,一双眼沉得厉害。
如今想来,裴二爷要求娶的,恐怕确实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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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堂上。
气氛并未因时乔的离开而缓和,反而更紧张了起来。
满堂朱紫皆没了原先的从容,除了雍王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喝茶,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靖国公来了。
一场灭国之危,让圣上龙颜震怒,大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意。而靖国公,就是圣上手中的刀。
这位靖国公心狠手辣,杀伐果断,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谁下手。
大家同朝为官多年,难免有些来往,扯出萝卜带出泥,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
在他的威压之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觉一柄利剑在头顶上悬着,随时都会落下来。
靖国公缓缓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罗珣身上。
“还没恭贺罗大人大喜。”
众人缓缓松了口气,那些地位比靖国公高的王公贵族,纷纷坐了回去。
是了!靖国公此来定然是贺喜的,他们这么紧张作甚!
靖国公襄助雍王退敌,罗侍郎助雍王筹粮,两人都算得上是雍王一派。靖国公弹劾威远侯通敌时,罗侍郎也曾出言相帮。
如此算来,两人的关系瓷实的很呐!
“靖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下官失礼了。”罗珣施礼,又伸手作请,“靖国公先坐下喝茶,喜宴马上就开始了。”
有位紫袍大员麻利地往旁边一站,让出座位。
却见靖国公瞧也不瞧,踱步到正中央八仙桌东边空着的主位,大马金刀落座。
众人大吃一惊。
雍王殿下在此,他一个国公,又不是主家,哪里轮得到他坐上座?!
却见他将佩剑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道:“本公不是来喝喜酒的,是来办案的。”
那些刚坐下的王公,又猛地站了起来!
罗珣沉眉看向靖国公,“靖国公在下官喜堂上办案,恐怕不妥吧?”
靖国公淡瞥他一眼:“不在喜堂上办案也成,那就要劳烦夏二姑娘带上嫁妆去大理寺走一趟了。”
察觉身边人身子一晃,罗珣忙扶住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
“靖国公这是何意?得圣上允准,内子两日前已放归本宗,侯府诸事与她无干。”
他冲着靖国公身后的紫檀高案拱手,冷声道:“赐婚圣旨在此,靖国公是想抗旨吗?”
靖国公神色无一丝松动,“她虽已不是侯府中人,可夏二姑娘临走前,带走不少府中物件,里面说不定就藏着威远侯通敌的罪证。”
他双手撑膝,逼视着罗珣,“罗大人你说,本公该不该查?”
罗珣面沉如水,“靖国公,你非要如此吗?”
靖国公不再多言,只抬手,“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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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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