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单手转着笔,另一只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摊开的黑色日记本上。
上面的字迹工整得吓人,密密麻麻,全是图表和数据分析。
“金辉中学高二学年社团预算中段评审方案……根据上学期社团活跃度、成员增长率及校级贡献值综合评估,建议对A类学术社团预算增加百分之十二点五,对C类娱乐社团预算削减百分之八……”
沈鹤的眼皮跳了跳。
这家伙是把日记本当时政府工作报告在写吗?
他快速扫过后面三页纸的详细论证,最后目光定格在结尾那一行小字上。
“备注:与街舞社社长孙磊的沟通存在障碍。对方诉求缺乏逻辑支撑,预计会议将产生争论。”
沈鹤的笔停住了。
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半。
社团预算评审会,正在行政楼三楼大会议室进行。
他把笔一丢,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嘴角勾起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弧度。
大会议室里,空气几乎凝固。
宋舟漠站在投影幕布前,冷白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显冰冷。
“我重申一遍,预算调整的依据是数据,不是个人好恶。街舞社上学期的场地使用频率与经费支出不成正比,投入产出比在所有社团中排名倒数第三。”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
“放屁!”一个穿着宽松卫衣的男生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正是街舞社社长孙磊。
“投入产出比?宋会长,你跟我们谈这个?我们街舞社为学校迎新晚会出了多少风头?我们在市里的比赛拿了奖,给学校争了光,这些你怎么不算?”
孙磊的嗓门很大,极具煽动性。
“就是啊,我们动漫社办个展,也给学校增加了不少人气呢!”
“我们话剧社排练也需要经费啊,不能因为你们学生会觉得学术重要,就砍掉我们的预算吧!”
几个同样被削减预算的社团长立刻跟着起哄,场面瞬间乱成一锅粥。
宋舟漠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试图解释:“校级荣誉贡献已经计入综合评分,权重为百分之十五。但日常活动的参与度……”
“别跟我们扯这些听不懂的!”孙磊打断他,往前逼近一步,“宋舟漠,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就是看我们这些玩艺术的不顺眼!你就是个只懂死读书的机器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校园文化!”
“机器人”三个字一出,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
宋舟漠的脸色白了一分。
他握着激光笔的手收紧,指尖用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可以写出最复杂的公式,可以分析最刁钻的题目,但他处理不了这种纯粹的情绪对抗。
学生会副会长陈思宇连忙出来打圆场:“孙社长,大家冷静一下,宋会长的方案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把钱都给你们奥赛班买资料吗?”孙磊咄咄逼人,“陈思宇,你别和稀泥,今天这事儿没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后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带着点笑意。
“哟,这么热闹?孙磊,你们街舞社改项目了?准备在学生会这儿搞battle啊?我可提醒你,损坏公物,要三倍赔偿的。”
全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门口望去。
沈鹤单肩挎着运动包,松松垮垮地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能让女生尖叫的笑容。
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孙磊看到沈鹤,气焰明显矮了半截,但还是梗着脖子:“沈鹤?这没你什么事!”
沈鹤没理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
他没看宋舟漠,而是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孙磊的胳膊,压低声音笑道:“怎么,经费不够了?不够了找我说啊,跟我在这儿耍什么威风。”
孙磊一愣:“找你?”
“不然呢?”沈鹤理所当然地挑了挑眉,然后他提高了音量,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宋会长做事一板一眼,你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对着一堆数字,肯定是谁家数据不好看就砍谁,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这事儿你们跟他掰扯不清楚。”
这话听着像是在批评宋舟漠,但奇怪的是,却让现场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就连宋舟漠本人,也抬起头,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沈鹤这才转向孙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凑到孙磊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一圈人听清。
“这次校篮球联赛的决赛,中场秀还没定。我把那十五分钟给你们街舞社,怎么样?全校直播,几千人盯着看。这宣传效果,不比你多买两对破音响强?”
孙磊的眼睛瞬间亮了。
校篮球联赛决赛!那可是金辉中学每年关注度最高的活动!
能在中场表演,那绝对是全校最靓的仔!
他有点心动,但嘴上还硬撑着:“这……这跟预算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沈鹤笑得更开了,“你社团要经费,不就是为了搞活动出风头吗?现在风头给你了,你还省了钱,里子面子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学生会的钱也是学校的钱,能省一点是一点。省下来的钱,给咱们篮球队换两个新球,不香吗?”
周围的体育社团社长们立刻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孙磊被他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脸都憋红了。
他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沈鹤给的这个台阶,太大了,也太舒服了。
他要是再闹下去,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行……行吧!”孙磊最终挠了挠头,有点不情愿又有点兴奋地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决赛中场秀,我们包了!”
一场剑拔弩张的冲突,就这么被几句话给化解了。
陈思宇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沈鹤,第一次觉得这个只会打球的校草,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危机解除,沈鹤冲孙磊摆摆手,转身就准备走。
他从头到尾,都没跟宋舟漠说一句话。
直到他走到讲台边,才停下脚步,侧过头,对上那双依旧带着一丝茫然的黑色眼眸。
宋舟漠正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沈鹤抢先一步,冲他眨了下右眼,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
“我路过。”
说完,他不再停留,挎着包,吹着口哨,在众人敬佩又复杂的目光中,潇洒离去。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社团长的目光,都从离去的沈鹤身上,慢慢移回到了讲台上的宋舟漠身上。
那目光里,少了几分对立,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舟漠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支冰冷的激光笔。
他看着沈鹤消失的门口,看了很久很久。
会议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
孙磊走的时候,还特意绕过来,对着讲台的方向含糊地说了句“谢了”,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最后,只剩下学生会的几个干部和宋舟漠。
副会长陈思宇收拾着文件,小心翼翼地走到宋舟漠身边。
“会长,你看这预算……”
宋舟漠没说话,目光还停留在沈鹤消失的门口。
陈思宇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忍不住开口:“会长,真没想到沈鹤会来帮忙。他那几句话,可比我们解释半天都有用。”
陈思宇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
“看来有时候,人际关系确实比规章制度更重要。”
这句话,让宋舟漠的肩膀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着桌上那份被自己修改得密密麻麻的预算分配方案。每一个数字都经过了精确计算,每一笔削减都有理有据。
他拿起那份方案,手指用力,纸张的边缘被捏出了褶皱。
“散会。”
他丢下两个字,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出了会议室。
陈思宇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晚上十点,宋家老宅。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将宋舟漠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面前摊开的,是下周数学竞赛的模拟卷,上面只写了一个“解”字,就再也没有动过。
脑子里,反复播放着下午会议室里的情景。
沈鹤倚在门框上的懒散姿态。
他用手肘撞孙磊胳膊的熟稔。
他笑着说出那个解决方案时,眼里的光。
轻松,自信,游刃有余。
宋舟漠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题目上,可那些复杂的函数图像,不知怎么的,全变成了沈鹤那张带笑的脸。
他烦躁地丢开笔。
笔杆在桌面上滚了几圈,碰到了桌角那本黑色的日记本。
几乎是同时,日记本的封面上泛起微光。
他盯着那本日记本,过了几秒,才伸手翻开。
一行嚣张的字迹,正缓缓浮现在空白的纸页上。
“宋大会长,今天学到了吗?有时候,一个笑脸比一本规章制度好用多了。”
是沈鹤的字。龙飞凤舞,带着一股子欠揍的得意。
宋舟漠握着笔,手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往常,他会立刻用最冰冷最精准的语言反击回去。
但今天,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他脑海里,是陈思宇那句“人际关系确实比规章制度更重要”。
还有孙磊他们最后离开时,那种明显缓和下来的气氛。
他输了。
不是输在逻辑上,而是输在了他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领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纸上的字迹已经固定下来,墨色沉沉。
宋舟漠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
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工整,冷静,一丝不苟。
“你的方法,效率很高,但破坏了程序的严肃性,容易产生寻租空间。”
他试图用自己熟悉的语言,将这件事拉回到理性的轨道上。
几乎在他写完的瞬间,新的字迹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寻租空间?我说宋会长,你是不是看文件看傻了?跟一群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谈寻租空间?他们想要的,就是个面子,就是个‘老大罩着我’的感觉。你把他们的面子撕了,他们当然要跟你拼命。”
宋舟漠的眉头皱得更紧。
“规矩就是规矩,不因人而异。”
“狗屁。规则是为人服务的,不是让人变成机器的。你只想着数据上的公平,却忘了人心是需要安抚的。你把孙磊的预算砍了,他丢了面子,回去怎么跟社员交代?他当然要闹。我给他一个全校直播的舞台,面子里子全有了,他高兴还来不及,谁还记得那点预算?”
宋舟漠沉默。
他无法反驳。
因为沈鹤说的,就是事实。
他看着沈鹤写下的那句“人心是需要安抚的”,感觉那几个字烫得惊人。
他从未考虑过这些。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对与错,是与非。
“安抚得了一时,却会为未来埋下更多不公的隐患。今天开了这个口子,明天就会有更多人来要求特殊对待。”
“那就再想别的办法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你卷子上的题目,以为用一个公式就能全部解开。可惜啊,人不是数字,人心比函数复杂多了。”
纸上的辩论陷入了停滞。
宋舟漠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回应。
他一直为自己的逻辑和原则感到骄傲,这是他对抗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武器。
可现在,沈鹤轻而易举地告诉他,你的武器,用错了地方。
过了很久,沈鹤的字再次出现,这一次,带着一种盖棺定论的语气。
“你没错,但你不够‘聪明’。”
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他的心上。
不疼,却让他整个人都震颤起来。
他彻底沉默了。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
不知过了多久,宋舟漠才重新拿起笔。
他的手有些不稳,写下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数学测验的事,你欠我一次。今天的事,我欠你一次。我们两清了。”
他在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结束这场让他心烦意乱的对话,将这笔混乱的账目强行抹平。
另一边,沈鹤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翘着二郎腿。
看到日记本上浮现出的这行字,他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这家伙,还真是……可爱得有点可怜。
他拿起笔,带着戏谑的笑意,在那行字的下面,写下了回复。
“想得美。”
“我这是救你于水火之中,市场价很高的。你还欠着呢,慢慢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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