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下课铃撕破了教学楼的寂静。
宋舟漠合上面前的五三模拟卷，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起身离开，而是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干净的草稿纸。
笔尖悬停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债。”
他写下第一个字。
然后是第二个。
“人情。”
两个词孤零零地躺在纸上，宋舟漠盯着它们，眉头紧锁。
他的人生信条里，一切皆可量化。唯独这个东西，像一个无理数，蛮横地闯入了他的逻辑闭环。
他开始在纸上画线，分叉，写下各种关键词。
“偿还方案A：口头致谢。”
一行字刚写完，他自己就画了个大大的叉。画面感太强，他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就浑身不自在。放弃。
“偿还方案B：提供学术帮助。”
笔尖一顿。沈鹤那个成绩……似乎不需要。划掉。
“偿还方案C：物质等价交换。”
这个看起来靠谱多了。清晰，直接，没有多余的情感纠葛。
他在这行字下面画了个圈。
那么问题来了，交换什么？
宋舟漠的脑海里自动开始检索关于沈鹤的数据。
他想起无数次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沈鹤手里都捏着一瓶东西。红色的包装，黑色的液体，标志性的弧线瓶身。
他甚至能精确回忆起，自动贩售机里那个牌子的可乐在第三排第四个位置。
结论得出。
宋舟漠将草稿纸对折，再对折，塞进了书包最里层。整个过程冷静得像是在封存一份绝密档案。
他站起身，背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走廊尽头，沈鹤正被一群女生围着，脸上挂着招牌式的阳光笑容，应付得游刃有余。
宋舟漠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第二天下午，体育馆。
篮球与地板的撞击声，球鞋尖锐的摩擦声，还有少年们粗重的喘息，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在空气里发酵。
“停！”
沈鹤吹了声哨子，随手把篮球抛给季扬。
“今天就到这儿，都去冲个澡，别感冒了。”
队员们发出一阵欢呼，勾肩搭背地朝更衣室走去。
“鹤哥，晚上撸串去啊？我知道有家新开的，贼正宗！”季扬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凑过来。
“行啊，你请客？”沈鹤挑眉。
“靠，你一个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富一代，好意思让我这个贫下中农请客？”季扬夸张地叫起来。
两人笑闹着，推开体育馆的侧门。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然后，他们同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身姿笔挺，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书包。整个人像一根精准插入地面的标杆，与周围懒散的氛围格格不入。
是宋舟漠。
季扬的战斗雷达瞬间拉满，他一个箭步横在沈鹤身前，摆出母鸡护崽的架势：“他又来干嘛？学生会的又想找茬？”
沈鹤没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身影。
宋舟漠也看见了他们。
他没有半分迟疑，迈开步子，径直走了过来。他的步伐稳定，每一步的距离都像用尺子量过。
季扬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准备迎接一场唇枪舌战。
然而，宋舟漠直接无视了他。
他的眼睛里，只有沈鹤。
他在沈鹤面前一米处站定，这是一个标准的社交安全距离。
然后，在沈鹤和季扬困惑的注视下，他默默地从身后拿出一件东西。
一瓶冰镇可乐。
瓶身上凝结着细密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红色的包装纸被水汽浸得微微发皱。
沈鹤认得，是他最常喝的那个牌子。
宋舟漠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将那瓶冰凉的可乐，塞进了沈鹤还带着余温的手里。
金属瓶盖和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凉意窜了上来。
“给你的。”
宋舟漠说。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
说完，他甚至没等沈鹤的回应，便干净利落地转身，迈着他那永恒不变的步伐，迅速离开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十秒。
留下沈鹤和季扬，在原地风中凌乱。
季扬的嘴巴张成了O型，能塞进一个鸡蛋。
沈鹤低头，看看手里那瓶还在冒着冷气的可乐，又抬头看看宋舟舟漠已经走远的、孤高清冷的背影。
几秒钟的死寂后。
“噗——”
沈鹤先是低低地笑了一声，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弯下了腰，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的可乐都快握不住了。
季扬终于从石化状态中反应过来，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沈鹤的肩膀用力摇晃。
“什么情况！鹤哥！什么情况啊！”
“万年冰山给你上贡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是不是抓住他什么把柄了？他下毒了没有？”
季扬的嚷嚷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沈鹤好不容易直起腰，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气泡的甜味液体滑过喉咙。
爽。
他看着宋舟漠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当晚，宿舍。
沈鹤趴在床上，翘着腿，悠闲地晃着。
他翻开那本黑色的日记本，笔尖在纸上划过。
他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一幅简笔画。
一个Q版的、线条歪歪扭扭的可乐瓶。
画完，他在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就这？我的身价也太便宜了吧？”
写完，他把笔一丢，心满意足地等着对面的反应。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纸页上依旧一片空白。
沈鹤的眉毛挑了挑。
装死？还是没看到？
他正准备再写点什么挑衅一下，纸页上终于泛起了微光。
一行工整的、一丝不苟的字迹，缓缓浮现。
那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列表。
“根据观察：
1. 你在每次高强度训练后，体温升高，心率加快，会习惯性摄入含糖碳酸饮料。
2. 目的：补充因运动流失的糖分和水分，以恢复体能。
3. 附加价值：冰镇液体可通过物理接触，对口腔及食道进行降温处理，加速体感舒适度恢复。
结论：该物品为当前最优偿还方案。”
沈鹤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僵住。
他盯着那段写得像实验报告一样的东西，看了足足半分钟。
最后，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
这家伙……是个什么绝世奇葩？
-
周五的晚自习，纯属浪费生命。
沈鹤转着笔，笔杆在指间翻飞出一道道残影。面前摊开的练习册上，函数图像画得龙飞凤舞，旁边还添了几笔涂鸦，一个顶着爆炸头的小人正对着公式破口大骂。
没劲。
他百无聊赖地拉开抽屉，摸出那本黑色的日记本。
翻开，纸页上还是昨天宋舟漠留下的那段实验报告分析。沈鹤的手指在那行“当前最优偿还方案”上点了点，忍不住又乐了一下。
这人真是个极品。
他等着新的内容出现，可那本子安静得像块石头。
沈鹤的笔尖在纸上戳了戳，开始画第二个爆炸头小人。
画着画着，纸页上终于起了波澜。
不是大段的文字，而是在页面最下方的角落里，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几乎要被忽略的字。
字迹和他本人一样，工整，克制。
先是一个日期，今天的日期。
后面跟着三个字。
十七岁。
沈鹤转动的笔尖，停了。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又看了两秒。
今天……是宋舟漠的生日？
那个走路带风，纪律本不离手，看谁都像在看一个待解方程式的家伙，居然也有生日这种充满烟火气的设定？
他心里某种奇怪的开关被按下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沈鹤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某个方向。
课间，宋舟漠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抱着一摞卷子，目不斜视地穿过吵闹的走廊。
午休，学生会开例会，他站在前面，条理清晰地布置着下周学园祭的准备工作，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体育课，所有人都解放了，只有他还穿着整齐的校服，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书，一页一页，翻得极有规律。
一切都和平时一模一样。
没有朋友的打闹，没有特殊的庆祝，甚至连嘴角一点微小的弧度都没有。
季扬勾着沈鹤的脖子，咋咋呼呼地讨论晚上去哪里开黑。
“鹤哥，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沈鹤敷衍地应了两声，目光越过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身影，落在那个安静的角落。
那家伙，真的在过生日吗？
这过的是生日，还是什么机器人出厂纪念日？
夜深了。
宿舍里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
沈鹤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在滴水，他抓起毛巾胡乱擦了两把，就直接扑到了床上。
第一时间，他捞过了那本日记。
本子依旧安静。
他趴着，一下一下地晃着腿，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
都快十二点了，那家伙总该有点动静了吧。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纸页上，光芒终于亮起。
字迹缓缓浮现，依旧是那种冷静到冷酷的叙述风格。
“晚七点，按要求回到老宅。”
“家中无人，管家留言，先生与夫人有临时应酬。”
“冰箱内有预定生日蛋糕，品牌为父亲惯用。”
“八点，张助理送达生日礼物，一套定制钢笔，笔身刻有姓名缩写。附卡片，上书：学业精进，勿负期望。”
沈鹤晃动的脚踝，慢慢停了下来。
他撑起上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纸面。
新的字迹还在继续出现。
“九点，独自处理一块蛋糕，奶油过甜，无法下咽。”
“十点，离开老宅，返回公寓。”
……
没了。
就这么几行字，没有一个字带着情绪。
可沈鹤的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
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空旷，冰冷，灯光亮得刺眼的巨大客厅。
宋舟漠独自坐在长长的餐桌前，面前摆着一块精致得过分的蛋糕。
没有蜡烛，没有歌声，没有拥抱。
只有一份像下达指令一样的礼物，和一句冰冷的“勿负期望”。
“操。”
沈鹤低低地骂了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自己过生日的场景。
被季扬他们那帮损友按着头往蛋糕里砸，满脸都是奶油，狼狈得想骂人。被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勾肩搭背地吼着跑调的歌。收到的礼物千奇百怪，有球鞋，有游戏机，还有恶作剧的整人玩具。
乱七八糟，吵吵闹闹。
但是，热气腾腾。
他烦躁地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在狭小的宿舍里来回走了两步。
那股憋闷感越来越强，烧得他心里发慌。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家伙的十七岁生日，就要在这样一座空房子里，对着一块甜到发腻的蛋糕结束？
沈鹤停下脚步，视线落回床上那本摊开的日记本上。
那几行工整的字，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眼睛里。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四十五分。
还有十五分钟。
沈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划开手机屏幕，找到那个几乎没用过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
几秒后，他又猛地锁上了屏幕，把手机丢回床上。
不行。
打电话过去说什么？
说“喂，我是你死对头，我看见你日记了，你生日过得真惨，我同情你”？
宋舟漠不把他当神经病才怪。
沈鹤再次看向那本日记。
“奶油过甜，无法下咽。”
他盯着这几个字，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傍晚，宋舟漠塞给他的那瓶可乐。
冰的，带气泡，一点都不腻。
沈鹤的呼吸一滞。
他猛地转身，拉开宿舍门，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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