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挟着点点露水浇在高大棠梨树繁茂的叶子上,微凉的风时而拂过来,吹净人身上的汗水。
池真缟又在喂马儿,暂时用着父亲在集市上订下的两筐压得厚实紧密的被晒过的马草,只是味道比新鲜的要差一些。
今日晚饭时,池父又一次劝女儿勿要进白鹭山,他恐怕有一日,或者就是下一回,她会碰见毒蝎子毒蜂这类害虫,若被叮咬,皮肤上将要长出火辣辣的脓包,再又疼又痒地难受半个月。可他眼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池真缟显然不听他这番话,就算不为了割马草,单是为了天生地长的山色风光,为一水一木一磐石,她也要常去那山谷里呆上半日,等待椿花飘落一瓣,落在掌心纹路上,也甚兴味。唯有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哀凉时刻,她才能忘却处于人世红尘里的彷徨不安,与这怎么也挥不开的、无缘无故的忧虑。
这些日子连绵不绝的雨水沁到了池镇百姓的心里,也令马厩的栏杆上那紧挨着马儿食槽的地方,长出了五六丛暖橘色的新奇针菇。这些针菇早在没发现时就被馋嘴的马儿啃过一遍,既然它至今依旧好生生地瞪着圆溜溜的大黑眼朝她手上撕草过去,想来就不要紧。
池真缟见它在吃山珍海味般吃得欢快不已,忍不住又踮起脚轻抚了一下它的耳朵,当真是毛茸茸暖呼呼。
他们家的马被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是连镇上人都一致叫好的或许能一日至千里的潜力马。
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等到自个儿试着独自跨上马跑几步时,它就会狠狠发作脾气,倔强地要把她甩下去,坚决不配合。而藕日在时常常骑着它到郡里来回,夸说一路上它都乖巧不已。云东也偶尔骑着它去书院,从未见它这般撒过泼,言它其实颇通灵性,是匹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分外温良的老实马。
池真缟这下见他果然似在嫌弃地赶紧挪开马头,不禁无可奈何地冷笑。
她将马厩门干脆地卡住,随后在满院子的木质家具里任意捡了张竹篾编的圈椅坐下,转过身子悠悠地对着正在清理出工坊空间的池父与下鸟翁二人。
她背对着马头坐着,留着个后脑勺给倔强的马,待它吃完食槽中的干草,必会又舔着脸吼叫几声来向她讨草吃。
对上池真缟清泠泠的目光,池生翦这个两百岁的人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正要为先前的事和她说些找补的话,就被另一边的池父催促着脚步。
池父搬着前几天才完工的屏风的一角,另一角的人突然杵着不走了,于是叹道:“生翦在门口不动何故……可是被沉着了,那你放下罢,去叫云东过来……”
池真缟瞧着这一幕便格外注意到下鸟翁青黑的眼圈,若有似无地朝他勾了勾嘴角,这一下浅浅淡淡不应被看清,她随即提醒道:“父亲,女儿来帮衬,云东今日病着。”
池生翦怀疑她嘴边挂着的是个嘲讽的笑,又觉得自己是看差了,以她这展现出来的寡淡又庄重的性子,应是不会有朝任何人轻佻的性致。
他尽快重新提着手劲动作了起来。近日为阻扰狗子的一炁星文阵劳神过度,旧伤又一直没痊愈,身体不堪重负,是以才会神思不济成现在这副快入土为安的青紫面貌,但也绝不至于是她以为的那般虚弱,他于是捉摸着扯出个精气神充足的腔调,接过话茬道:“不必……真缟,你的马儿喂饱了么。”
现今的局面,远不是他设想的那般。如今,他差点要被写入池家的族谱、和池真缟做名义上的兄妹,他们,怎么能做兄妹?!
就在一个时辰前的饭桌上,池生翦难以推却池父池母的盛情,在二老千回百转、天罗地网的拉扯下,听池父娓娓道来,他也认同上了“过去实乃同祖同宗,几百年前本是一家人”的说辞,而现在他来池镇住下,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要他回来认祖归宗。
可是他和此地池家是两界之人,在血脉上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他们沾亲带故。在池父掏出族谱蘸湿指尖翻页查询时,池生翦总算想起来这一点,于是及时清醒了。见池父大有翻不到他这一支血脉那就立即加上一笔的架势,池生翦只好赶紧打断二老,答应以后都住下来,约定从此视作一家人。若当真被归到凡界的族谱上,以前他结下的仇怨在他生前若未了掉,恐怕就会在他死后影响到同族的运数。
可他们其实也……
既然自己终究无能为力,又何必再去戳穿这方百姓日后悲惋的结局。他亦未尝不是其中被湮灭的一员,总归与他们同生共死了。
池生翦回过神,眼中光芒完全黯淡下来,与他道基被蒙尘后的容貌一般,令人看了顿生猥琐、鄙夷之情,如此扎人眼。此时,池生翦终于同池父将工坊里最后一件木雕挪出。
池真缟看着这个在一个时辰前差点成为自己兄长的下鸟翁,也看到了他忽然黯淡下来的眼睛,她本想如实回他的话,又压着嗓子不曾说出口。
风又呼呼袭来,这时撩起了她垂在身前的几丝乌亮的长发,用以挽住个简约发髻的岫玉簪子此时在月光下荡起了濛濛泷的青影。
她的心中徘徊着一些奇怪的滋味,而灵魂似顺着这股刮来的幽凉的风在震颤,她近乎直白地脱口而出:“前几日的雨也是你召来的,为何?”
视线又难免落回到他黯淡的眼睛,简直惊心动魄,不待这人回应池真缟便又改口惯常轻软道:“这马吃不饱的。”
莫名其妙。
她低下头,想看看地上有没有野兔打好的洞,容她池真缟进去一探。
池生翦见她反复,胸膛内有什么也跟着温热几许,杨柳抚石桥,青雀自人心。原来是一直极想明白这些日子多余的雨水,又不大愿意直接问他,到现在憋不住了问出来以后,又恐怕会听到后面掩盖的残忍真相,怕是关于生死存亡的真相么。
那法宝诞生在这一方土地,与土地上这些能数代传承下来的生灵,同是最得天道眷顾的存在。当法宝傍生浩劫,此地百姓虽不能确切知晓它正从千百年的光阴里炼化出世,但眷顾他们的天道也给予他们一线生机,或入梦中让他们发觉出关于存亡的隐忧,叫他们远离以明哲保身。
可这些不明真相的忧亡,既抵不过对故土家园的眷恋,也埋没在穷苦百姓太多的烦扰当中。
再眷顾这些芸芸生灵,也终是为那珍稀又强悍的实力放弃了他们。
“我来喂马,可好?”
池真缟埋着头,“……嗯?”
池生翦犹如在照顾晚辈般,走近她收着力道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上逸韵如墨的青丝,极力缓和了语调试图安抚显露出紧张的她,“明日再与你说,去休息,今日你不累么。”
池真缟踩着台阶下了,微微惊讶地仰着头最后望了他一眼,也为他的回应感到了纯粹的安心,或许她不必一个人总是在惶恐。她不再与他说什么,假装潇洒又自信地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便直接回屋去。
他必也是颇感疲倦,累极了。
未来岁月怕是不短,只要他还在身边。
便能教她懂。
池真缟侧躺在床上,支着脑袋隔着绣着金桂蝴蝶花纹的细纱帐看着窗中嵌挂的一轮黄灿灿月盘。她能感到,总怕,偏安一隅的池镇正在崩塌,倘若悄悄湮灭在盛朝的历史中,不会有一位君王在意这片荒僻、寥远的小天地是否存在过。她总怕,将会有毁灭所有活着的凡物、毁灭她眼中众生的力量,冲击到这儿来,白鹭山也不堪一击,化为稀稀落落的沙石,人们的生命也将随白鹭山的消亡化作齑粉。
一死一生,只怕死的永远只会是弱小到送不出一击反抗的凡人,他们这些人注定因为它的生而祭亡。
它是谁?
或者它是什么。
池真缟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浓烈的惶恐怔住,她竟不明不白地憎恨起来。
她恍然中震惊不已地望着那高悬在人间的月亮,是月亮在言说……
子时的锣被敲响了三遍,院子各个幽凄处蛰伏的杂草覆合起了叶片,厅堂上摆着的羊踯躅重新回作苞状。
池生翦想着马儿也许吃得差不多了,尽管真缟那丫头相信它吃不饱。他提了一桶井水净了手,这时想起白天在山谷中真缟玩水倒相当放肆,忍不住闷笑……
他回原来池父的工坊安置下来,这以后便是他池生翦在这家里的居所了。
本打算明日就一块儿在隔壁的空宅重建个做木工的工坊,不知何故池母悄悄令他定要拖延几日。
池生翦终于躺在床褥上四肢懒散,随意散了头发,半边便铺陈到地板上。他轻轻阖上眼皮,一会儿忍着滔天铺地的睡意又猛地撑开,然后就透过开着的窗户,瞧见一脉脉冰白的月魄源源不断流向某人所在……
池生翦畅然大笑。
许多年没遇见如此有趣的场面,连这一界之月也在偏袒。
莫不是她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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