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彬正站在警局大楼前门台阶上抽烟,刚匆忙做完一个采访。
从昨天半夜收到通知起郑大队心里就一直窝着团火,可又不好表现出来,面对镜头程式化地侃侃而谈,避重就轻,扯动嘴角摆出违心的亲和笑脸。
负责沟通警局与媒体、组织这次采访的那个人喊的“卡”,二话不说便往他脸上扑了粉,以遮盖连日来浓重的黑眼圈,为的只是保证警察出镜时形象光鲜。而那帮记者,按照要求把该问的都问了后,是一秒都不多待,马不停蹄地赶去采访下一个任务目标,将郑大队留在原地,像件用完就扔的演出道具。
记者们前脚刚走,后脚郑彬的表情便垮了下来。
他又开始用焦油尼古丁麻痹自己,抬手狠狠擦了把脸上那层假粉。
有的时候是真不想干这个大队长。
郑彬吐出一口烟,余光瞥到有一个人正从停车场的方向过来,仿检察官工作着装设计的稽察员制服,衬得就连步伐似乎都透着一股凛然。
在他踏上台阶的时刻,早料到这人肯定要来的郑大队挪动脚步,挡住了贯山屏的去路。
“请让开。”
稽察员的语气还算镇定,眼眶微微发红,却不会叫人联想到哭泣,那双墨黑眸子里强压着的火焰,简直都快将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燎着。
郑大队不温不火地回答:
“带着这么大一股气,我当然不能让你就这么直闯警局。”
“请让开。”贯山屏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又重复了一遍。
郑彬吐出最后一口烟,随即在烟盒在上面熄了烟蒂。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听到新闻了吧。”
“既然你知道,”稽察员好看的眉拧在了一起,“那请你现在就让开!”
那团青色的烟雾在贯山屏面前消散,像为他揭开一层虚幻的面纱,稽察员站在比郑彬矮几阶的位置,仰着脸看他,俊美毫无遮掩地展现,在终于见晴的今日,于晨光下可谓耀眼。
不过老话说得没错,美人动怒愈加骇人,这张如何赞美都不为过的脸,本就面带冰霜,此刻又冷了几分,连累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跟着降下几度,简直叫人从心里透寒,愿意立刻为他做任何事情,只求贯山屏不再朝自己露出这样的眼神。
郑大队挑了下眉。
往素冷静自持的稽察员,情绪波动的时候,居然是这副样子,眉头紧蹙,无自觉地用容颜“威吓”、或者说“诱劝”他人。郑彬虽不吃这套,但也不免多看了几眼,然后不得不承认,比起平时里没有多余的表情,现在带有一丝怒意的贯山屏看着不再那么刻板生硬,反而更显俊美非凡。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所有诡辩都已经变成冰块冻在脑子里了,郑彬在心里笑了一声,想必这个稽察员参与审讯的时候都不需要什么技巧,只用沉默地凝视,对方便会痛快招供了吧,下次一定要带上他试试。
贯山屏并不知道面前的人都开始琢磨起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见郑彬不肯让开,稽察员登上几阶,准备从这人身旁绕开。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看似没有用力,却已经叫他吃痛一声,停下脚步。
“宋局长不在,出去开会了。”
“多久回来?”贯山屏拂掉他的手。
“你什么时候忘了这件事,”郑彬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我猜他什么时候就能在。”
“注意你的言辞,东埠警局不会想在我的督察报告里看到你这句话。”
“忘了你那督察报告吧一一毕竟案子已经结了,对吧。”
郑大队凑近稽察员,言中含笑,却分明紧咬着牙。
“你不就是过来质询为何突然结案的吗?"
他盯着对方那双瞳色极深的眼睛。
“实话跟你说吧,我不让你进去,算是帮你节省时间,别说就连专案组都一无所知,除了宋局长外,整个警局的人也只是领到一张缄口令罢了!为什么突然结案一一我他妈还想知道!”
恶狠狠骂出来后,昨晚接到结案通知时的郁愤多少消减了点儿,郑大队用力呼出一口气,敛起表情移开了脚步,朝稽察员摆了摆手,垂下眼睑,仿佛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想进就进吧,你今天没有遇见我。”
他仍剧烈起伏的胸膛告诉对方这乍起的怒火并非出于演技,贯山屏也就选择相信郑彬的话,不再坚持,转身下了台阶。
郑大队沉默地目送这个人朝停车场走去,想也知道,稽察员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知又打算找谁诘问。就差一点儿,他几乎冲动之下叫住贯山屏、说如果有结果也请知会一声,但郑彬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进了警局大楼。
这栋白色的建筑在东埠的晨光中,缄口不语。
如果无法从警局得到答案,那么除了宋局长,还有谁可能知情?
稽察员一边走一边思考,一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他拿出手机,调出那个只在工作中才有理由拨打的号码,然而听到的只有“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并不是那个预想的温和声线,失望的感觉投向湖心的水面,泛起一圈涟漪,合成提示音甜美而机械,将本就尚未纾解的怒意燎起更高的火焰。他攥紧了拳。
这个没有打通的电话让贯山屏立刻确定,那个人肯定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不肯接起。
“咳。”
一声清嗓打断了他的思路,稽察员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回了停车的位置,而且在他的那辆吉普车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似乎是个年轻的男人,“似乎”,因为无法看见脸,那人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根据身形和衣着依稀判断到岁数不会太大,估计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阳光并不强烈,他的眼睛却几乎眯缝成了一条线,睡眼惺忪的样子,显得睫毛又密又长。
和警局周遭透着的严肃谨慎格格不入,这个青年只是胡乱套着件帽衫,领口都歪去了一侧,露出小半边锁骨。拉起的帽子扣在头上,压低了刘海儿,有些蓬乱的头发不甘寂寞地翘出来,似乎还没有好好梳过。大概这人刚起床不久吧,看那站没站相的样子,如果不是车上有警报,恐怕已经躺在了引擎盖上。
“你怎么在这里?”贯山屏径直走到了他旁边。
“你得问囡囡,你也知道我平时这个点儿还在梦里”青年打了个哈欠,“她说你大早上就带着火出门,怕你一脚油门直接撞电线杆上,所以你那孝顺闺女连打好几个电话,非让我过来给你当司机。”
是囡囡会干出来的事,当爸的人面露一丝无奈,然后对他说道,“用不着,你回去接着睡吧。”
对方却没有像以前那几次一样“听话”地转身就走,反而走近几步,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微微皱眉:
“难怪囡囡不放心,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尽管只是抿着唇,但看到自己时状态还这么紧绷,想必真的遭遇了什么。年轻的男人叹了口气,有谁惹你了吗?
嗓音还带着没有清醒时会有的沙哑慵懒,那双深色眸子里的睡意却已消了大半,随即青年做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动作,他抬起手,擦过贯山屏的衣领,指尖贴上了他的颈侧。
“别忘了你心脏不好,不要轻易动怒。”
默数着对方的脉搏,明显比平时要快,年轻的男人言语中也多了一份担心,“回家休息吧,我来开车。”
这只手带来深秋的凉意,饶是贯山屏也被冰得一颤,却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对这人如此唐突的举动流露出一丝不满,仿佛已经很习惯一般,只是回应说:
“我没事,工作上的小状况罢了,处理完我会自己回去。"
“工作?啊,新闻里说的那几个案子是吧,出什么问题了吗?”
青年收回手时安抚地捻了一下稽察员的发尾,随口问道。
果然没有得到答案,不过他自己琢磨了一下,贯山屏不会把私人情绪带进工作,一直分得很开,能让贯山屏如此生气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联想到以往的几次,青年大体猜到发生了什么,翘了下唇角:
“去找那个别动组员就是了,有什么可气的。"
“人不在警局,惯例是结案后他会有一段时间休假,”他看到稽察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打过电话,没有接。”
年轻的男人笑了笑:“要不要直接敲他宿舍门试试?”
说着他便往警局宿舍区的位置望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六号楼,701室。”
“等一下,你为什么会知道王久武的宿舍?”贯山屏察觉到不对。
“这么多年下来,那些个同事都没见你提过,唯独这个姓王的别动组员,可没少听到名字,”青年继续低笑,“你的事,我有哪次不上心吗?”
稽察员的表情透出一丝尴尬,但也没试着同他解释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青年催促,“快去吧。”
“我很快就回来。”
对方朝他摆了摆手,贯山屏呼出一口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沿着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那个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消失。
“王久武是吗。”
青年自言自语般念了一遍别动组员的名字,深色的眸子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六号楼大概是在宿舍区的中间位置,已经是栋老楼,灰扑扑的外墙毫不起眼,里面的楼梯上也有些积尘,恐怕已经不剩几户还住在这儿了。
虽然站到了701室的门前,但贯山屏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按响门铃。
大门紧闭,单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屋里是否正有人在,稽察员突然觉得自己的不告自来有些贸然。王久武因为休假而不在的话倒还好说,可如果这其实不是他的宿舍,一想到待会儿可能需要和陌生人解释自己只是叫错了门、并非可疑分子,不擅长交际的男人直感到一阵隐隐头痛。
单调的电子铃响了三声便停了下来,老旧线路才有的那种无力感,估计平时没什么人会来,所以屋主也不在意门铃的维护。
贯山屏又等了一会儿,就在他准备再按一次、或者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男声:
“谁?”
不知为何,稽察员没有回答,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猫眼的位置,理了理领带。
里面并没有传来脚步声,但门此时已经悄悄开了一道小缝,戒备十足的感觉。
随后屋里的人看清来客,便明显放松了警惕,大门被完全敞开,穿着家居服的男人站
在门口,脸上带着些微惊讶的表情:
“贯稽察,您怎么过来了?”
一身柔软的布料令别动组员看起来毫不设防,松垮地遮掩了他的线条,整个人都显得随意很多,头发也是散乱地垂着,略有些遮住褐色的眼瞳,仿佛是某种温顺的大型犬。
随即这个男人便自己猜出了贯山屏的来意,苦笑了下,然后正色道:
“请回吧,我不能说。”
他抬起一条手臂撑在了门框上,看似无心,拒绝来者进入的意图却十分明显。
贯山屏原本因为王久武这般生活化的模样有些愣神,被这句话成功唤醒了积蓄的怒意,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直接格开了对方的手臂。
王久武本想伸手阻拦,可一看到那双透露着不容拒绝的眼睛,一晃神的工夫,这人便已经走进了自己的宿舍。总不能揪着他的衣服把人丢出去吧,王久武叹了口气,轻轻掩上了门。
“请坐吧,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没备茶水之类的东西,要招待不周了。”
贯山屏看了一眼客厅的沙发,很老的款式,坐垫微微下陷,似乎刚有人在上面坐过。他收回目光,冷言道:
“我不是来做客的,你说完我立刻就走。”
“先请坐吧。”温和的态度现在来看更像是一种敷衍,稽察员眉心的川字纹加深。
见被对方识破,别动组员便不再重复,从他身旁走过后自己去沙发上坐下,像是已经意识到接下来绝对不会是个“立刻就走”的环节。贯山屏朝他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着这人开口。
面前的人却只是微笑,有与他对望,目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哪里。
“那好,我问,你回答。”
稽察员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先问哪个问题,最后决定不直接询问为何突然结案,改而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直到昨天下午,我和你都还在那间办公室里,一同研究'疯牧师'被杀时的情况,并且由于证据不足,其实没有得出结论,是吗?”
王久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等着贯山屏接下来的一句“那为什么今早的新闻就在说案子已经成功告破?”,不过对方没有给他说出已经提前想好的答案的机会,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刑技科昨晚赶工出的报告,我指的是‘密集书库案'后续的那一部分,在卫夏租屋浴缸下水口提取到的物质,经检验,是什么?”
别动组员本来想说时间匆急,自己还没来得及看那份报告,转念一想,这套说辞只会让稽察员有更多攻击的目标,于是从实回答:
“经检验,为肉屑与毛发等的混合物,属于人体组织,DNA配对,与该案受害人林安吻合。”
“那么,”蓄积的怒意蠢蠢欲动,贯山屏强压着,继续用镇定的语气问道,“当时在审讯室隔壁房间,与顾怀刚一起讨论的,证据链所缺失的一环,是否可以补全?”
“是的,可以证明林安正是在卫夏租屋遇害。”
没有给王久武思考的时间,贯山屏紧跟着问,“所以当初将‘密集书库案’,与凶手已
确认的‘小花园案'并案侦查的决定,是否有误?”
“有所失误。”这个回答王久武也并未打算斟酌,毕竟当初他确实是持保留意见。
于是稽察员开始着力询问关键的部分,神色愈为严肃,“既然如此,新闻中‘凶手已抓获’的内容,给我一个解释,今天我出门的时候,还碰到了卫夏。”
别动组员沉默,垂下头看着稽察员的鞋尖。
“好,你不肯回答,我就自行推测一其实那个‘凶手'指的是‘疯牧师’对吧,将两起案子全归到他头上,‘进一步审理'后,自然便是‘伏法’,那时即使有人调查也已是死无对证。至于他是怎么伏的法,那发生在你办公室中的第三个案子……料想也没人关心一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是如何深夜惨死,盖棺定论,万无一失了,是吗?”
听完他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几秒之后,王久武终于再次开口。
“为什么要来问我呢?我只是协助警方破案的人,对此并没有发言权。”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无奈。
“媒体管控是由你负责的一一提前知会媒体,防止泄露案情细节与侦破进程一一甚至为此存着每家报社主编的号码,”贯山屏左右走动了下,像是在压抑什么即将决堤的情绪,却很快又回到王久武近前,“显而易见,它们能开始如此报道,其中是有你的授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回应。
一只手抓住了别动组员的领口,向上一提,迫他看向自己。
“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稽察员终于低吼出声。
这少见的粗暴举动令王久武愣了愣神,印象中贯山屏哪怕是被小史当众顶撞,都还是埋首工作,理性而疏离。他不是不理解贯山屏的愤怒由何而起,突然的草草结案是对这个人职业操守的挑衅,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稽察员的反应如此剧烈。
为什么?
那紧拧的眉头,怒火燎红的眼角,被这个男人如此瞪视,任谁都会觉得连呼吸都要变得困难。
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别动组员心底蔓延开来。见贯山屏丝毫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他原本想摘掉还揪扯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却不知怎的,变成了轻轻握住。
“并不是我‘做’的,”王久武斟酌着语气,“那天下午,我在被叫到宋局长办公室后,才知道是来商议结案的事情……与其说是商议,其实更像通知,我只是,奉命行事。”
他说完立刻后悔,自知已经失言。
果然稽察员从他这番解释中提取到了需要的信息,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
“宋局长也没有那么大权力决定直接结案,他更不会让你‘奉命行事’,他并不能直接
命令你--特别行动组,你的上级,对吗?"
别动组员的目光又开始闪躲,瞥向一侧,于是贯山屏另一只手也拎上了这人的衣领,柔软的布料在掌下褶皱变形,对方却没有同样如他所愿重新望向自己。
“究竟是谁下的命令?!”
贯山屏再次低吼。
又是那个噪音,冲撞着耳膜,他在同时听到了自己胸膛中传来的杂乱鼓点,心脏剧烈地收缩,一种尖锐的疼痛随着那阵搏动扩散,令他双眼开始充血。
贯山屏用力甩了下头,症状不减反增,与这种情况的对抗中他从未赢过。喉口尝到一股腥甜,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稽察员终于问出他最为在意的一个问题:
“你明知道这几个案子远未结束,为何不把疑点上报,任由它们草草结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第一次见面时起、就在他眼中被一层柔光勾勒出轮廓的男人,开始在贯山屏的视野中扭曲变形。红色的血点在稽察员眼前浮现,如同那个男人身后白墙也在淌落冤屈的鲜血,**一样的黑色爬上了王久武的躯体,叫他作呕。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样。
贯山屏在等一个回答,或者说已经等不及听到一个回答,幻觉中嘈杂的心跳声已经盖过了一切,他凝视着王久武的脸,一股冲动爬上了他的脊柱。
“嘿,和上次一样,把这个人一路拖到阳台,然后丢下去怎么样?他那副完美的躯体,一定非常适合摔得四分五裂。”一个声音在他耳旁低语,一个念头在他脑海炸裂。
“太麻烦了,他一定会反抗的,”另一个念头掩埋了上一个,“现在就动手勒紧他的喉咙吧!或者直接绞断他的颈椎!这才是最好的,叫他吐出舌头,为他所作所言后悔!”
稽察员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血腥的气味立刻溢满口腔,但这种无可遏制的杀意,已经吞噬了他的理智。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样。
在他眼中没有缺点的这个男人,像油墨风化的画作,一点一点开裂,他不能接受。
瑕疵不能容忍,宁愿全部毁去。
--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倾向?
贯山屏早就不再费心思考。
手背青筋暴起,他猛然扣紧了王久武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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