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阑煦慢慢爬了起来。
被人推倒在地的感觉并不好,被一个小姑娘推倒在地的感觉更不好。
由抢夺手机引发的小规模打斗的胜利者挂断了电话,警惕地后退一步,把自己的手机揣进兜里,认真而又生气地说道:
“首先,我不能让我爸知道我没有乖乖等他回来,他会因为我到处乱跑而不高兴;其次,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尤其是手机!”
“真巧,”年轻人少见地皱眉,有些不悦,“我也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
几分钟前,阴阑煦发觉有人趁他不在溜进了实验室,就藏在墙角的单人沙发后面。他盯了一会儿,看那人不出来,便自己过去,才走几步,沙发背后突然蹦出一个小姑娘。
见只是个小孩子,阴阑煦停下脚步,放松了警惕。这个小姑娘两边脸颊奇怪地高高鼓起,又是蹦出来的,所以阴阑煦第一眼觉得她像只小青蛙,可爱又怪异。
但“小青蛙”可不友善,猛地就朝他吐出一大股水一一原来那些茶水她并没有喝光,而是含在嘴里用来偷袭一一阴阑煦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他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擦,一霎看不清的工夫,小姑娘飞起一脚,直踹阴阑煦小腿。
如果她不踹这一脚,而是扭头就跑,可能便不会被抓住了。
对方这次躲开了,小姑娘“哇啊”一声,被拎着后领提了起来。她扑腾了几下,上衣口袋里滑出一部儿童手机,摔在地上,护套上的卡通小老鼠崩掉了一只眼睛。
阴阑煦把小姑娘放到了沙发上,拾起地上的手机。锁屏图片是一道数字谜题,他心算出答案点击输入,果然就是密码,随即亮起的手机桌面上也是一只卡通耗子。本来稍稍安分下来的小姑娘见他居然破解了密码,慌忙挣扎起来,伸手去够自己的手机,阴阑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点开了通讯录。
里面存的号码很多,对于她这个年纪而言,有好几个甚至没有备注。最顶上的一个是“A爸爸”,年轻人拨了出去,小姑娘扑腾得更厉害了。
电话过了几十秒才接通,他还没开口,那边的男人已自顾自说了起来,声线低沉温柔。阴阑煦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又似乎不太像。
他沉默地听着,从男人的絮叨中推测,这个爸爸今天来参加案情研讨会,把女儿暂时安置在了接待室,结果小姑娘溜了出去,并恰巧在他也溜出去的时候闯进了实验室。
“囡囡,你听到了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电话那边可算是意识到了不对,终于给阴阑煦一个开口的机会。
他刚说了一句“她在我这里”,接下来的话便被一声闷哼打断,因为小姑娘狠狠咬了他一口。她从年轻人手下挣出来,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扑上去抢回了手机,立即挂断。而身材瘦高的阴阑煦重心不稳,在她的冲撞下跌倒在地。时间回到现在。
不知是“囡囡”还是“楠楠”的小姑娘警惕地望着他,但对方明显不想再与她纠缠,转身走去了休息间的另一头,拉开靠椅坐了下来,在桌上铺开手中的案宗,沉默地浏览起来。
小姑娘又警惕地盯了他一会儿,随即倒退着快速到了门边。然而阴阑煦刚回休息间时就重新锁了门,伪装成从外反锁、没有开启的样子,任小姑娘怎么连推带拉,来回拧门把手,都纹丝不动。小姑娘急了,冲阴阑煦喊道:
“喂,把门打开呀!你让我爸以为我出事了,我得赶快回去接待室,不然他会急疯的!”
对方没有理会,她提高了音量,小孩子尖细的声音敲着年轻人的耳膜:
“还不都是因为你,哼!乱动我的手机,还随便给我爸打电话!你倒是开门呀!”
“安静,”阴阑煦揉了揉耳朵,“待在那儿,等你爸找过来。他不来,我不开。”
他以为小姑娘会接着大吵大闹,结果她却渐渐安静了下来,似乎是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已经动了态度,那么与其跟他白费力气,还不如思考到时怎么跟爸爸解释。对于这超出同龄人的机敏与冷静,聪明的孩子,阴阑煦设置好了对小姑娘的印象。
其实要不是她莫名其妙地躲起来又搞突然袭击,他也只会像对其他人一样无视她。换句话说,小姑娘本来完全可以当他的面直接走出小房间,而不用给两个人都惹一身麻烦。
嘴里的茶水吐干净后,小姑娘的脸颊也就只是稍有些婴儿肥,原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青蛙,没了怪异,只剩可爱,让阴阑煦有些失望。她扎着俩小辫,小脸嫩得像能掐出水,刚才那么一闹,刘海儿有些翻乱,露出了饱满的脑门。
然而年轻人的印象才改观了一会儿,小姑娘大概是想好了如何敷衍自己爸爸,又不安分起来。
“你在看什么呀?"
阴阑煦刚听见动静小姑娘就已经走到了旁边,踮起脚往桌上看。阴阑煦折起案宗,往桌子另一边一扔,“以你的年龄不该看到这个。"
这话从来只会让小孩子更加好奇,小姑娘也不客气,直接爬到年轻人腿上,探手就去够那几张纸。对方立即把这只熊崽从自己身上提溜开,但小姑娘已经展开了案宗,朝着林安的照片“咦”了一声。
“你认识他?”
“不认识,”小姑娘摇头,“只是见过,可太让人印象深刻啦。”
她指着林安的头发,仰起脸望着阴阑煦,另一只手却悄悄捻开最下面一张纸。很可惜,对方没有中这种转移注意力的伎俩,识破了她的小动作,在她把最后一张纸完全捏到手里前就将全部案宗一起抽走。
小姑娘不满地嘟嘴,这人怎么这么难搞。然后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既然斗智不行,就用别的对付。
“大哥哥,你的手好凉呀,怎么比我爸的手还要凉?"
她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般惊讶道,任性地抓住年轻人的手就贴在自己脸上。
阴阑煦像触电般马上抽回了手,从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的身形明明苍白瘦削,却如同墨污脏了一泓清池。阴阑煦蓦地别开了视线。
随后他才意识到这又是小姑娘的伎俩。
“我是囡囡,大哥哥你呢?"
她接着便行使起胜利者的权利,从桌上抓起一支笔,递给了阴阑煦。年轻人默默接过,在纸背写下了现在的名字,顺手标注了拼音,然后才意识到多此一举。
“阴一一阑--煦,哦~煦哥哥吗,我记住啦。"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带着小小的得意。
“你刚才说见过这个人一一见过林安,”阴阑煦见她又想开口,立刻把话题绕了回去,“说详细些。”
囡囡再次不满地嘟嘴,但还是依言一五一十地描述起来。那天下午,临近傍晚,她看到这个染着绿色头发的人与邻居哥哥在门口争吵,随后把他推进了屋子。
阴阑煦突然打了个手势叫她安静。
休息间的门传出钥匙转动的声音。实验室大门的钥匙好端端地栓在他的钥匙圈上,王久武食指摩挲了一下犬牙交错的匙齿,将它又放回了口袋。
既然钥匙没丢,被反锁着的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会有贯山屏女儿的手机?
他不可能听错,几年下来,王久武熟悉阴阑煦的嗓音就如同熟悉他的脚步。
此刻电梯运行得似乎格外缓慢,就连轿厢都有些比平时更透不过气。王久武努力让自己言行自然,仿佛真就只是顺道陪着别人领回托管的闺女,其实心中已经把最坏情况的后续处置都预演了几遍,毕竟有夏吉吉这个前车之鉴。
只是这次,他是否仍能及时赶到,救下新的“夏吉吉”?
作为特别行动组的一员,男人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领着受害者亲属辨认面目全非的尸体,这只是工作的一环,所以他能应对将他团团围住的恸哭与悲鸣;然而今天,王久武刚见识过不近人情的稽察员温柔的一面,如果那人软语相向的小女孩真出了事,他又该如何应对贯山屏?
别动组员紧了紧下颌,看向稽察员。
隔了几个人,贯山屏站在电梯面板旁边,一直盯着楼层数字,闪动的电子橙光映在他墨黑的眸上。尽管被告知“他是我同事,您女儿应该就在二楼刑技科实验室”,也认准在警局不会有什么意外,王久武还是从贯山屏的眼神中读出了紧张不安。平日里滴水不漏的人,今天不知露出了多少破绽,他无暇顾及,一心只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女儿,确认她真的平安。
“父亲”。这个词让王久武嘴中一苦。
电梯一层一停,开门下去了几个,又上来更多人。稽察员被挤到了别动组员旁边,做了一个重新系紧领带的动作。眼睛看向别处,贯山屏轻声说了一句:
“给你和你那位同事添麻烦了。”
“不麻烦,都是自家孩子,我也只是恰好要去找他,”王久武笑了笑,悄悄抿了下唇,“对了,为什么不让孩子妈带着呢?”
本来只是随口一提的闲聊,话刚出口他顿时后悔。贯山屏的妻子去世了,就在自己丈夫到东埠的第一年。是谋杀,王久武听说过那个案子,凶手至今仍未归案。
“……抱歉。"
轿厢里让人透不过气,王久武解开了衬衫第二枚纽扣。露出的胸膛上几道落痂的旧伤。
“你的同事,”真稀奇,居然是贯山屏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就是阴……阴法医?”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个奇怪的名字,只记得那人一般都窝在刑技科的实验室,就是离开东埠警局,也都跟在别动组员身边。很漂亮的一双浅色眼睛。“是他,阴阑煦。”王久武回答。
“你和他,”贯山屏顿了一下,“听说是……住在一起?”
“对,分配在一个宿舍。”
贯山屏微蹙的眉头舒展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电梯停停走走终于到了二楼,刚打开门他便抢先走了出去。王久武本来有些纳闷稽察员居然也会关心这种琐事,但现在他得
紧走几步才能跟上,也就没心思再往下考虑。
二楼的办公室基本都锁着门,估计是开完研讨会接着便去跑现场了。两人径直前往最深处的阴阑煦专属实验室,别动组员有些冷酷地想到,万幸他可以把影响降到最低。
尽管如此,掏钥匙开门时王久武还是不动声色地插到贯山屏前面,用身体挡住了这人的视线,祈祷接下来的画面不要太刺激到一个父亲的神经。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同那个
年轻人共处一室,连他都拿不准究竟会发生什么。
一一门口站着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仰起脸好奇地打量着他,看起来“完好无损”。
别动组员立刻寻找阴阑煦的踪迹,发现他只是坐在那张办公桌旁,正望着窗外出神。
贯山屏明显松了一口气。王久武跟着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闺女,贯水囡,今年九岁了,”贯山屏介绍,然后把王久武指给自家女儿,“这是王叔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要和爸爸一起工作。”
小姑娘乖巧点头,甜甜地叫了声王叔叔,墨色双眸像两颗黑巧糖球,讨人喜欢,一点儿都没有刚才跟阴阑煦作闹时的熊样子。王久武回以微笑,长得可真像山屏,他心里想道,将来一定和她爸爸一样是个出众的美人。
贯山屏接着蹲了下来,拉着囡囡的手询问刚才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挂断,还有人摔倒的声音。小姑娘巧妙地圆了过去,说是阴阑煦不小心踩到被她打翻的茶水滑倒了,手机也摔在地上,不知磕到了哪个键,通话就跟着中断了,再想打回去却发现已经开不了机。
她掏出手机,指着少了一只眼睛的小老鼠作证,脸上的心疼是真的。王久武也往阴阑煦那边瞥了一眼,他的额发看起来确实沾水湿过,只是不知怎的,表情也有些微妙。真奇怪,他居然会试着帮一个小姑娘联系家长?
贯山屏听完她的话,担心之余不免责备:
“爸爸怎么说的?不是告诉你要在接待室等爸爸开完会吗,为什么又乱跑?你看因为自己淘气给叔叔们添了多少麻烦,囡囡,和叔叔们道歉。”
“叔叔我错了。”
一直没看向这边的阴阑煦此时突然开口,“她只是太久没等到你,才会出来找。”王久武愈加惊讶,阴阑煦很少参与别人的对话,更不要说还是替一个小姑娘说情,莫非他其实是对小孩子宽容的那种类型?不,不像,怕是有别的原因。
稽察员这才注意到窝在桌子后面的“阴法医”,道了声谢,“谢谢你帮我照顾囡囡。”他朝年轻人笑了笑,冷峻的气质又柔和很多,那人似乎是不太适应,挪了挪椅子,留给对方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讨了个没趣,却没放在心上,而是接着问囡囡:“你也和阴叔叔说谢谢了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哒哒跑到年轻人旁边,踮起脚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是我的煦哥哥。”她纠正道。
她爸哑然,无奈地摇了摇头,等小姑娘跑回来就抱起她准备离开。只是经过王久武身边的时候,温柔的父亲又消失了,不近人情的稽察员目光冰冷:
“王组,警方前段时间的工作失误,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以你的能力,我不相信你会看不出他们报告中的掩饰,不要有下一次。”
王久武心说这人怎么突然川剧变脸,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准备迎接更多说教。好在稽察员刚刚虚惊一场,也没心思多敲打他,补充了一句“既然已确定由我负责督察,往后侦破中还请积极配合”,便抱着囡囡走了。
别动组员再次松了口气,脸上微笑的弧度不由自主地扩大,明明面对女儿时就是个十足的“蠢爹”,看见他又板起脸拿着腔了,真是个工作与生活分得过开的家伙。不知道山屏浅浅弯起唇角的样子,还有多少人见过?
他记得还有事要问阴阑煦,走过去却发现这人仍是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转过头愣
愣地望着那对父女离开的方向。
男人便伸手在年轻人鼻尖前打了个响指,他这才眨了眨眼睛,脸颊耳尖竟都有了血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