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油灯,铺开宣纸。
笔沾浸浓墨中,洗饱墨汁,再提出来,往纸上大力一划。
几滴墨瞬间铺开,笔触抖了两抖。
“爷,皇上找您。”一个头发花白,胡须死长的老头子提着灯敲了敲门。
李知年一愣,淡淡道,“知道了。”
门再次被扣响,门外传来小小声交谈,又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爷,真该走了,您不走,我们这些管事儿的不好交代。”
李知年有些恼怒,把手头上写满了字的纸一揉,丢进箩筐里。
他渐渐起身,外面稀稀疏疏的影子最后只融为一个。
李知年盯着门口,嘴角上扬,忍不住冷嗤一声。
疆北夏盈伪造密函,造李丰的谣,搅得京城百姓爱国之意怒涨。
一日三十万封上书就为了掉李丰的头。
李丰说和周边小国,保了几十万条人命,倒成了他夏盈升官的梯子了。
李知年大声冷笑,如影子般移到门口。
他站定,猛地一拉,打开门,“皇上万岁,找奴才什么事?”
“爷公文看多了,眼睛不好了?皇上不在这儿。”老奴才戏谑,略落井下石的语调。
这些人就这样,从不干正事。为宦之道倒是搞得妒火纯青。
“皇上说了,您不去,可以。就是李将军那边……”
啪!
李知年盯着他,甩出去的手还微微发抖,他笑意恬淡,但语气淡淡又冰冷,“大人,您请带路。”
老太监先是怒意上头,看了眼李知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正准备发作,又想到人家毕竟宰相,不好说什么,只得吞下这口气来日再算。
他把腰弯下去,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皇上就在正殿等着,您请来。”
外头一片漆黑,正殿倒是被蜡烛点得灯火通明。
虾钩卷玉帘,夏玄在一旁坐了,微微欠身。烛光下,俊俏的眉眼鼻温和闪烁。
夏玄右边一旁站着个一动不动的人,盯着他手里的卷轴。
这么大一个人,夏玄倒是够平静,像是看不见。
李知年微微愣神,心下了然,平静地看了那个人一眼。不动声色地绕过他,走到皇帝跟前去。
他拂了外衣,敛开被汗浸湿的毛发,跪下。
夏玄依旧装瞎,视若无睹。
气氛静滞,若不是这里一跪一站两个大活人,旁的宫人经过只会觉得英明神武的陛下又在彻夜批卷了。
一根蜡烛烧干,夏玄又命人再点上一根。
站着的人面色复杂,向前一步,却被突然飞过来的,带着浓厚警告意味的眼神逼退。
他握紧拳头,白如死人的小臂青筋暴起。
“看什么?”
李知年抬头,神色淡淡。
红烛映得一张本就雪白的脸更似淬了玉,艳红的嘴唇紧紧抿着,欲言又止,却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媚。
夏玄盯着他,不自觉撇开头,看向那个放着黄玉猪雕的地方,猪雕前蜡炬点点,却空无一人。
他眨眼,起了身。
李知年面前踩着一双明黄的鞋,下巴被用强力抬起,对方凤眼上扬,毫不避讳地盯着他。
夏玄知道,李丰那老朽干了什么。至于他那不成器的表弟夏盈,更是又贪又蠢,直直踩进对方先设好的陷阱里,给他惹了这么一笔大麻烦。
李丰仗着什么,无非是自己弟子是宰相,受尽他的宠爱,竟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了,胆敢干私吞军粮的勾当!
带着三十万大军不打,明着能赢的仗,硬是被拖了个把月,把将士们士气拖得全无,再和对方签个停战书,露出个明显是被陷害的密函,叫别人捡了去给夏盈。
干的真漂亮。
他再看向李知年,对方已经低下了头,恢复了一副淡漠的姿态。
怒气上涨,他恨恨踩在小狐狸肩头。
李知年惊,一个没跪稳,倒了下去。
他扶着地面,瞟了夏玄一眼,“陛下找我来不说一言,是让臣特意来为陛下解气的吗?”
夏玄无话可说,脚上只是更用力了。
愤恨的,无力的。
“李知年,朕竟不知道你越来越厉害了,权力竟比主子还大了。”
“朕的红印,竟物归于你了。”
李知年不看他,又不回他,踩着肩窝的脚跟就移到了小腿上,那里正好有个未全好的伤疤。
一踩,又裂开了,冷汗就冒了出来,嘴唇更是血色全无。
沈墨在后头盯着,原本被自家弟弟杀了一眼还在怄气的,看见夏玄竟如此虐待他,气得眼睛发红。
如果不是看在李知年对这位爱得死去活来的份上,他早就杀了他了!
狗儿子的。
“说话。”低沉,威严的嗓音不容置喙。
李知年扒了几下地伴,撑起身子,“陛下,整个世界都是您的。红印是您的,权力是您的。”
他痛得冒出冷汗,抽了下脚,“奴才只是替皇上办事,为皇上解忧罢了。”
“委实不知道陛下这天大的怨气从何而来?”
沈墨被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看向夏玄。
若把这位狗儿子被气极了做出什么不可扭转的事儿来,他便只能……
夏玄愣了一下,怒极反笑。看他牙关紧咬,一双漂亮的眼睛蓄满水珠,忍不住心下一紧。
夏玄为这一紧莫名烦躁,他两只手合并,鼓起掌来,“好啊好啊,爱卿,朕知道你办事大胆不顾后果。原以为你是个鲁莽的人,想不到还有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
他抿了下唇,直起身来,看向空无一人的大殿,瞳色是曜石般的黑。
突然想到什么,又蹲下,一双凤眼微眯,盯着李知年。
“爱卿说的,世界是朕的,红印是朕的,爱卿做的事就是替朕分忧。”
“爱卿知道最后一句话的前提是什么?”
李知年不答一言,任凭他怎样的,从左往右,从上到下,用那双好奇的凤眼里外扫视他。
“爱卿不说,那朕就说了。”
“你是朕的。”
李知年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被一双手勾进怀里,对方手指微凉,把玩着他汗湿的头发。
形状姣好的薄唇缓缓凑近,李知年睫毛轻眨,闭眼。
那唇在离他的唇半根手指近的地方停下,一阵清冽柏木香从脑中散开。
李知年被迷地愣了神,对方却出人意料地低笑了起来,突然伸出一双手抵住他的喉!
那双手握着他的喉咙,他咽一口气,那凸起就在骨骼分明的手指下滚动一次。
李知年认命般闭眼,倒是把夏玄气炸了。
他的手劲越来越大,似是要把自己手下雪白的,透出青色血管的脖颈捏碎。
“爱卿犯了错了,本就是杀九族的,盗帝印的错。”
“你是为了李丰做的,我疼你。也就放过你那老师,就只要你一条命了,好不好。”
李知年点点头,又略感应的睁眼。
沈墨握着的拳头紧了又紧,他神色痛苦,越过帝王,回头狠狠瞪了夏玄一眼。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凑到嘴边,用尖牙刺开他。
李知年盯着他的方向,夏玄看来没人的方向,睫毛飞快地眨。
夏玄垂头看着他,松开手,抚上李知年的额头,“怎么了?”
沈墨白森森的手慢慢举起来,以雷电般的速度往夏玄露肤的后颈上甩!
“陛下!”李知年挣扎起身,猛得推倒他,往地上一扑。
沈墨气急,觉得委屈至极,幽幽然往殿外飘去。留下那对姿势奇怪,一个地咚另一个的君臣。
李知年转头,内疚地看着那个飘忽忽似鬼魂的影儿。
入了深夜,北方夏季的凉是彻骨的。
一个人被粽子似的裹着,手里只提了一盏透亮的灯笼,惨白的脸被照着,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去。
那人到了庙前,叹了口气,一只手伸出来,指节咔哒咔哒的敲门。
没人应。
他又敲了许久,才终于走出来一个剃光了头的小和尚。
小和尚本不满睡意被扰,揉了揉眼睛,正欲责怨。他抬头看着那人,怨气全无,只剩下一脸呆滞。
那人提了光,收回轻点他额头的手,嘴角微抿。
“您请进。”小和尚眼神空洞地把门打开,放他进来,再直愣愣地“啪”一下甩上门。
“谁?”老和尚走出来,看向空荡荡的庙院,黑沉沉的一片,有隐约两个影子,他隔老远问小和尚。
“一个旅人,借宿的。”小和尚回他。
“你妥善安排好。”老和尚吩咐,回房去了。
李知年轻轻点头,请走了小和尚。一瘸一拐走到树下坐着,两只手撑起下巴。
菩提树下,月色透过,光影斑驳。
风吹着叶子沙沙地响。
“哥,对不起。”
静静的,闻到一阵嘶嘶声。一条蛇说,“不用对不起,你护着他,你爱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知年泪水浸满眼眶,“哥,是不是喜欢我?”
蛇微愣,游到最粗的树干上,轻叹,“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活了快一千年,只知道活着,没有情感。”
如果不算上之前得知李知年爱那狗皇帝,心里有些酸意。而今日那骨子烧红了眼的嫉妒的话。
小狐狸累得维持不了人形,他放出两只耳朵,走进被石头围着的土里,一把搂住盘在上面的蛇。
“那就好,哥。我爱你,因为你是我哥。”他泪水一直淌。
“哥,我可能是,喜欢他。”
“我不想伤害你,我不能骗你。”
蛇嘶嘶着现身,一把将瘦小的狐狸搂进怀里,搂紧,“宝贝,不要哭了,我不想让你觉得为难。不要哭了,好吗?”
他抚着李知年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心底一股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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