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晚香堂的石阶缝里时,许谨一已经踩着青石板走进了苏绣工坊。她穿着件豆绿色的杭绸旗袍,领口别着枚小巧的玉兰花胸针,是宋听肆昨天从苏州古玩街淘来的老物件。指尖拂过案上刚绣好的“兰石图”,素缎上的墨色山石用了“乱针绣”,针脚密得能数出石纹的褶皱,兰草的叶片则用“虚实针”,脉络清晰得像刚从露水里捞出来。
“许姐,沈奶奶说这处的兰草该再添三分韧劲。”小徒弟捧着绣绷凑过来,声音里还带着睡意。这姑娘是向璃颜从乡下接来的孤女,手巧却胆小,总怕自己笨手笨脚弄坏了东西。
许谨一接过绣绷,指尖在兰草叶尖补了几针,原本略显柔弱的线条忽然就立住了。“你看,”她的声音温软如浸在溪水里的玉,“让丝线顺着叶片的肌理走,就像人站着要挺直腰杆,才有风骨。”
小徒弟眼睛亮了:“就像许姐修复的园林,廊柱要直,瓦片要齐,看着才舒服。”
许谨一笑着点头,转身时撞见宋听肆倚在门框上。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没系围巾,领口露出锁骨的线条,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晨光在他肩头流淌,把身形衬得愈发挺拔。看见她望过来,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像把碎星子揉进了墨色里。
“张阿婆蒸了南瓜糕。”他走进来,食盒放在梨木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打开时,里面是两碟金黄的糕点,上面撒着细碎的桂花,香气熨帖得很。“说给辛苦的绣娘和她的先生尝尝。”
“谁是他的先生了。”许谨一拿起一块糕,指尖沾了点糖霜,被他伸手擦掉时,像有电流轻轻窜过。
宋听肆的指腹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软,喉结轻轻滚动:“昨天看你改藻井图纸到深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想早点把‘兰石图’绣完,”她咬了口南瓜糕,甜香在舌尖漫开,“向璃颜说周老先生要借去做缂丝范本,可不能出岔子。”
提到向璃颜,宋听肆忽然笑了:“她今早天没亮就来砸门,说沈奶奶把传家的‘松烟墨’给她调丝线了,激动得差点摔进荷花池。”
许谨一想象着向璃颜穿着水绿色旗袍、抱着墨锭傻乐的样子,忍不住弯起嘴角。那个初见时骄纵任性的大小姐,如今能静下心来在绣绷前坐一整天,指尖的金线绕着银针转,眼里的光比任何珠宝都亮。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文保局的人说,下周要来看晚香堂的修复成果,还想把我们的‘文绣合璧’展推广到省里去。”
“我让林舟把材料都准备好了。”宋听肆的指尖划过她的发顶,刚好够到她耳后那缕碎发,“不过你别太累,展不展出不重要,你高兴才要紧。”
许谨一刚想说话,就见向璃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件苏绣披肩,水绿色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栀子花香。“快看快看!我绣的‘寒梅报春’!沈奶奶说可以卖钱了!”
披肩的素缎上,红梅开得正艳,枝干上还停着只绣得栩栩如生的喜鹊,用了沈奶奶新教的“盘金绣”,金线在晨光里流转,细看才发现每根梅枝都藏着细小的“卍”字纹。
“比上次的‘莲座图’进步多了。”许谨一的指尖拂过针脚,“尤其是这鹊尾的渐变,有灵气。”
“那是!”向璃颜得意地扬下巴,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说,“我爸昨天打电话来,说要给我在京城开家苏绣店,让我当老板呢!”
许谨一的绣针顿了顿:“你想回去?”
向璃颜的兴奋劲忽然蔫了,手指绞着披肩的流苏:“我不知道……沈奶奶说,真正的绣娘要守着一方绣绷,不能被浮名绊住脚。”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倔强的光,“我想留在晚香堂,跟着沈奶奶学完‘百子图’再走。”
宋听肆在一旁笑道:“想留就留,晚香堂的苏绣工坊永远给你留着位置。你爸那边,我去跟他说。”
向璃颜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宋听肆你太好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对了,殷氏的人又在打听我们的展讯,林助理说他们想在省里的展会上给我们使绊子。”
许谨一绣针的手没停,墨色的石纹在素缎上渐渐成形:“随他们去,真金不怕火炼。”她想起昨天整理古籍时,在《吴郡志》里看到的句子:“夫艺者,技也,道也。技可仿,道难偷。”
宋听肆的指尖轻轻敲着案面,忽然道:“我让林舟把我们修复晚香堂的视频整理出来,配上你绣的纹样对比图,让大家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文绣合璧’。”
向璃颜拍着手笑:“这个好!让那些只会赚钱的看看,什么叫匠心!”
上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绣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谨一和向璃颜忙着赶制参展的绣品,宋听肆就在旁边处理文件,偶尔抬头看她们一眼,目光落在许谨一专注的侧脸上——她绣到紧要处时,会下意识地抿紧唇角,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停着只安静的蝶。
“周老先生说要来看看新绣的‘兰石图’,”许谨一忽然开口,金线在她指间流转,“还说要带新制的古琴来,在展前弹场《流水》净净场。”
“沈奶奶也说要唱评弹,”向璃颜的银针在素缎上跳跃,“她说要唱《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说那段子里的执着,跟我们守着这些老手艺一样。”
宋听肆放下文件,起身走到许谨一身边。她的旗袍袖口沾了点墨渍,是刚才调丝线颜色时蹭的。“累了吧?”他替她揉了揉肩膀,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我去给你泡杯雨前龙井。”
许谨一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忽然觉得那些熬夜赶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宋听肆,”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傻了?放着轻松的日子不过,非要守着这些又累又不赚钱的老东西。”
“不傻,”他的吻落在她的发顶,带着阳光的暖意,“就像这兰草,长在石缝里才更有风骨。等我们老了,看着这些修复的园林,绣过的纹样,就知道这辈子没白活。”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肩膀滑到腰间,轻轻收紧。许谨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布料渗进来,像春日的溪水漫过青石。绣绷上的兰草仿佛也活了过来,在素缎上舒展着叶片,迎向透过窗棂的光。
中午吃饭时,张阿婆端来刚出锅的腌笃鲜,砂锅里的笋尖翠绿,排骨炖得酥烂。“阿婆,”许谨一给她盛了碗汤,“文保局的人来了要尝尝您的手艺,说比城里大饭店的还地道。”
“那是自然,”张阿婆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我们乡下的菜,用的是井里的水,地里的菜,炒出来才有烟火气。”她忽然压低声音,“向丫头昨晚在厨房偷偷学做桂花糕,面发得太大,把蒸笼都掀了,笑得我假牙都快掉了。”
向璃颜的脸颊瞬间红透,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张阿婆!您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宋听肆低笑出声,给许谨一夹了块排骨:“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的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带着砂锅的暖意,两人相视一笑,像有电流在空气里轻轻窜过。
下午,沈奶奶和周老先生一起来了。沈奶奶穿着件宝蓝色的缎面旗袍,手里拿着个锦盒,里面是她年轻时绣的“清明上河图”局部,针脚细密得能看清虹桥上的行人面孔。
“这是给你们参展的,”她把锦盒递给许谨一,眼神里的慈爱像奶奶看孙女,“我的老骨头绣不动了,以后就得靠你们年轻人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周老先生则拿出把新制的七弦琴,琴身上刻着“知音”两个字:“这是给听肆的,”他的目光落在宋听肆身上,“做生意和弹琴一样,要守得住本心,不能被浮名乱了节奏。”
宋听肆和许谨一双手接过礼物,深深鞠了一躬。晚香堂的天井里,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顺着风飘进来,混着案上墨锭的清苦,在空气里酿出黏稠的暖。
“我去给你们弹段《平沙落雁》。”周老先生抱着琴走到回廊下,指尖拨动琴弦,清越的琴声瞬间漫过整个园子。沈奶奶跟着哼起了评弹,《珍珠塔》的选段里,藏着岁月的温润。
许谨一站在宋听肆身边,看着阳光下的老人,忽然觉得,所谓传承,或许并不只是技艺的延续,更是精神的接力。就像晚香堂的银杏,老叶落下,新叶又生,永远有生生不息的绿意。
向璃颜举着相机跑来跑去,想把这美好的瞬间都拍下来。她的水绿色旗袍在花丛中穿梭,像只快乐的蝶。“许谨一,”她忽然举着相机跑过来,“快来看!我拍到沈奶奶和周老先生的影子了,像幅画!”
许谨一凑过去看,相机屏幕里,两个老人的影子依偎在回廊的柱子上,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两棵缠绕生长的古藤。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要是他们还在,会不会也像这样,一个绣着花,一个弹着琴,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宋听肆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带着沉稳的力量:“在想什么?”
“在想,”她转过身,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我们老了,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样,守着晚香堂,看着年轻人来来往往。”
“会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还要一起修复更多的园林,绣更多的纹样,把江南的美,一点一点传下去。”
他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带着栀子花香和阳光的暖意。远处的琴声还在继续,向璃颜的笑声像银铃,沈奶奶和周老先生的身影被夕阳镀上了层金边。
许谨一忽然觉得,所谓幸福,不过是这样——有个人与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有个人与你捻熄灯,共你书半生。有座老宅可守,有门手艺可传,有岁月可盼。
夜幕降临时,晚香堂的灯笼次第亮起。许谨一坐在梨木案前,继续绣着那幅“兰石图”,宋听肆就坐在对面看文件,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的温柔像化不开的蜜糖。
“明天文保局的人要来,”许谨一的绣针在素缎上跳跃,“要不要提前把展柜再擦一遍?”
“林舟已经安排好了。”宋听肆合上文件,走到她身边,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许谨一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忽然觉得所有的忙碌都值得。“宋听肆,”她的指尖穿过他的发,“我好像……很幸福。”
“不是好像,”他的吻落在她的发顶,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是本来就很幸福。”
窗外的月光洒满庭院,像铺了层银霜。远处传来几声虫鸣,和着周老先生断断续续的琴声,像首温柔的夜曲。许谨一靠在宋听肆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晚香堂的苔痕,这苏绣的针脚,这身边人的温度,就是岁月最好的模样。
她抬起头,看见宋听肆正低头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两人相视一笑,握紧彼此的手,像握住了整个江南的春天。
绣绷上的兰草,在月光下舒展着叶片,仿佛也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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