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风卷起沙砾,抽打在残破的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这本该是禾苗青翠、雨水丰沛的季节,可放眼望去,月光下的汉武郡大地龟裂如老者的皮肤,看不到一丝绿意,只有死寂的灰黄。
在汉武郡辖下的某个县城周边的村庄内,三匹瘦马踩着干硬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嘚嘚声。马背上,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着微服的青色棉布袍,却难掩通身的贵气与眉宇间一丝深切的忧虑。正是当朝二皇子璟晨,身侧稍落后半个马头的中年人,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则是王萧阳,和一身军威的周闯。
“先生请看,”冀璟晨勒住马缰,指着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一个巨大轮廓,“那便是王敬之奏报中,耗时两年、耗银百万两修筑的‘惠民渠’。如今旱魃为虐,这渠中却不见半滴水,真是莫大的讽刺。”
王萧阳顺着方向望去,沉默片刻,缓缓道:“殿下,渠是死的,人是活的。渠中无水,非天不降,实为**。您一路所见,流民塞道,饿殍隐现,朝廷拨下的三批赈灾款粮,估计王敬之都能找出名目吞个七七八八。修渠、固堤、甚至还有祭祀龙神祈雨的法事……”
“哼!”冀璟晨怒哼了一声,“有如此蛀虫,焉能保证百姓之死活,我必杀此人以震朝纲!”
王萧阳语气仍然一副平静,“王敬之在此地盘踞十余年,树大根深,上下早已铁板一块。京城中亦不乏为其张目之声。我们手中若无铁证,贸然发难,非但扳不倒他,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有机会销毁证据,甚至……狗急跳墙。”
“所以,这证据,必须快、准、狠!”璟晨目光锐利如刀,“先生可有良策?”
王萧阳沉吟道:“王敬之老奸巨猾,常规查账,难动其分毫。其贪腐之巨,所得绝不会明晃晃放在府库或家中。学生推测,其财货必有隐秘藏匿之处,或是有严密账册记录往来。此为其一。”
“其二,如此大规模的贪墨,绝非王敬之一人所能为。郡丞、主簿、乃至下属各县官员,必有知情者、参与者。这些人中,必有缝隙可寻。”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王萧阳压低了声音,“王敬之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殿下奉旨到此赈灾,虽极力隐瞒行踪,但以他的耳目,恐怕早已收到风声。此刻,他必然也在行动。”
李衍眼神一凝:“先生是说……”
“无非是几种手段。”王萧阳掰着手指,冷静分析,“一曰‘堵’,严密监控我等行踪,切断我们与关键人证、物证的联系,让我们如陷泥潭,无处着力。二曰‘瞒’,加紧填补账目漏洞,统一口径,甚至制造假象,引导我们去查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三曰‘搅’,或散布谣言混淆视听,或制造事端转移视线,甚至可能……‘嫁祸’,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到殿下带来的人头上,反将一军。”
“四曰……”王萧阳顿了顿,声音更沉,“‘抚’或‘铤而走险’。若察觉危机无法化解,他可能一面用重金贿赂殿下,若贿赂不成……”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冀璟晨已然明白。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紧了几分。
“他不会得逞。”璟晨语气斩钉截铁,“父皇对此事极为关注,暗中予我生杀之权。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妄动,以免授人以柄,说我们皇子以武力胁迫地方大员。”
“殿下圣明。直接擒了此人确实可省心省力,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确需慎用。”王萧阳点头,“当前之计,我们需双管齐下,明暗结合。”
“明面上,殿下明日便可检查账册,进驻太守府。以皇子之尊,督办赈灾,巡视渠工。姿态要做足,让他摸不清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不敢轻易妄动。同时,可大张旗鼓召见乡老、士绅,甚至‘随机’抽查粮仓。此为打草惊蛇,逼他动起来。蛇一动,破绽自现。”
“暗地里,”王萧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需立刻着手三件事。第一,派人盯死太守府所有核心官员及其家眷的异常动向,尤其是与城外、京城的书信往来和人员接触。第二,查清这几年来百万修渠银两的真正去向。工匠、材料采购、中间经手人,必有线索。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寻找王敬之的核心账册或藏金之地。此事……或需从其身边人入手。”
李衍若有所思:“先生有人选?”
“王敬之有一宠妾,名唤黛情雯,原为江南歌伎,颇受宠爱,据说能接触到一些书信。其父兄亦在汉武郡为吏,贪财好利。或可从此处寻找突破口。此外,郡丞李文,虽是王敬之心腹,但此人性格懦弱,家中有老母极为良善,或可施加压力。”
“好!”李衍精神一振,“明日本宫便再去会会那位王太守,看他如何表演。暗地里的事,就劳先生费心布置,我身边那些亲卫,先生可酌情调用。”
“遵命。”王萧阳拱手,“殿下,今日我们所见所闻,仅是冰山一角。汉武郡之事,盘根错节,凶险异常。王敬之经营多年,绝非易与之辈。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谨防其毒计。”
璟晨望向远方,目光沉静却坚定:“先生放心。为生民立命,为朝廷除蠹,纵是刀山火海,孤亦往矣。这汉武郡的天,是该变一变了。”
就在这时,前方一块巨石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咳嗽声。
三人立刻噤声,周闯提马警惕地望过去。只见路边的干涸沟渠里,似乎蜷缩着几个人影。
璟晨下马,走上前去。王萧阳紧随其后,周闯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但等三人靠近了才看清,是几个面黄肌瘦的灾民,衣不蔽体,蜷缩在一起取暖,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不停咳嗽的小男孩,眼神空洞绝望。
璟晨蹲下身,从马鞍旁的行囊里取出水囊和一小块干粮,递给那妇人。
妇人愣了一下,看清来人似乎没有恶意,才颤抖着接过,先喂给怀里的孩子,然后才和其他人分食那一点点食物。
“老人家,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不去官府的粥棚?”璟晨轻声问道。
一个老人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悲愤:“粥棚?哪还有什么粥棚!那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几天前就没粥了!官府的人说……说粮没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可这地都裂开了,能有啥办法……”
另一个汉子啐了一口,声音虚弱却满是恨意:“粮没了?狗官!他们家的粮仓堆得都要溢出来了!我亲眼看见,夜里都有马车往太守府的后门运粮!他们就是要把我们逼死!”
璟晨和王萧阳对视一眼,眼中俱是寒意。
“太守府……运粮?”璟晨追问。
“是啊……好多车,盖得严严实实,但掉下来的……可是上好的白米……”汉子说着,咽了口口水,眼里是渴望更是愤怒。
王萧阳低声对璟晨道:“殿下,看来王敬之正在加紧转移赃物,或是囤积居奇,准备发国难财。”
冀璟晨拳头悄然握紧,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对那几位灾民温言道:“再忍耐几日,朝廷不会不管你们的。很快,就会有真正的粮食下来。”
灾民们将信将疑,只是麻木地道谢。
璟晨他们留下身上所有的干粮和水,翻身上马。
“先生,看来我们的动作要再快一些。”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冰冷而决绝。
“是。”王萧阳应道,目光扫过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灾民,最终落向太守府的方向,眼神深邃如潭,“蛇,已经出洞了。接下来,就看谁能更快地掐住对方的七寸。”
月色依旧清冷,照在这片饱受煎熬的土地上,也照在这两位悄然潜入风暴中心的访客身上。一场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的较量,已然拉开了序幕。汉武太守王敬之,绝非束手就擒之人,而二皇子与他的谋士,也已做好了迎接任何挑战的准备。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