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舰的引擎余温还残留在希泽尔的作战靴底，最后一次回望被他们藏在密林深处的舰船后，希泽尔和喀山跟着领路少年向森林外围走去。
踩过最后一截腐叶堆时，希泽尔的视野瞬间开阔起来，鼻腔里闯进一股清新的气味——不是森林里的霉味，是咸腥的海风混着某种植物的淡香，像有人把整片海搬进了森林。
“快到了。” 为首的少年声音很轻，攥着树枝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的裤脚沾着泥，却没蹭到半点草屑，奔跑时像条贴着地面滑行的鱼。希泽尔落在后面，指尖轻轻蹭过了领口的翻译器。
这是他们的组织———暮色共和的工程师用人类联盟废弃零件改的，能实时解析未知语言，刚才少年断断续续的话正被转成通用语：“…… 哼，马上就到‘海神’大人的底盘了，你们两个外来者最好老实点，再有不敬小心被海浪拖下去喂鱼！”
队友喀山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爽朗：
“小兄弟，你们这的‘海神’，管不管找东西啊？我们俩来这儿找个‘大铁块’。” 他边说边拍了拍腰间的荧光屏，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长条盒子形状的东西。
少年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树枝 “啪” 地断在手里。他没回头，只含糊地 “嗯” 了一声，就又往前冲，希泽尔的眉梢微微挑了挑。
这颗星球在人类联盟的星图上，只有一串冰冷的编号：Sco-37。标注栏里写着 “无智慧生命迹象，昼夜交替区狭窄，不适宜定居”。
他们来之前查过数据：这颗行星悬在星系边缘，光线稀薄，星球自转周期接近联盟标准时 24 小时，却因为自转轴倾斜，一半陆地永远对着恒星，另一半永无光照，只有中间宽不到两百公里的带状区域，能见到“日”出“日”落。而他们此刻站的地方，就是这颗星球唯一的 “活区”。
而他们来到这颗星球，一开始也是来找寻30年前在这附近失联的联盟飞船——里面的能源物质非常宝贵。但当时他主动接下这个任务时，并没料到会出现如此多的变故。
甚至......探寻到了“神”的踪迹。
“前面就是镇子了！”少年拔高声音，打断了希泽尔的思绪。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灰绿色屋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希泽尔感觉自己心脏跳快了半拍。
——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简陋部落，而是成片的竹楼和石屋，晒鱼架从镇口一直排到海边，有些石墙上刻着重复的符号，三角形套着圆形，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常年使用的痕迹。
更让他意外的是，镇口的竹楼里已经有人探出头。第一个出来的是个拎着木桶的老妇，她的衣服不是粗糙的草编，是用深绿色植物纤维混着细金属丝织的，袖口绣着波浪纹，针脚整齐，抗潮又耐磨。见了他们，老妇没有惊呼，甚至没停下手里的活，只是隔着几米远打量，眼神像在看刚靠岸的渔船，满载着好奇。
目前看起来他们没什么敌意，希泽尔琢磨着，之前他们去别的星球探测时，被当定居民拿着联盟的智能武器打得连滚带爬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但是，这里的居民不止是没有敌意，似乎......还很平静？
“这小子跑这么快？” 喀山的声音里带着点诧异，因为刚才还在几步前的领路少年早已奔到了数十米外，他刚要追上去，就看见少年冲进镇口的瞬间，突然侧身窜进一条窄巷，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巷口的竹帘晃了晃，落下时遮住了里面的动静，仿佛那个引路人从未存在过。
希泽尔看着队友强忍住怒火的样子，感觉有点好笑。他把终端从手腕摘下来，贴在掌心。
这是暮色共和的核心通讯设备，外壳用联盟废弃战舰的装甲磨的，老霍拍着他的肩膀保证过：“就算在黑洞边缘，只要有半点信号，它都能给你拽出来。” 他准备给总部报个平安———虽然他们的飞船严重损坏，但至少他们人还活着......好吧，他们也不是很好。
可此刻屏幕亮起来，只跳出一片刺目的雪花纹，信号格红得像烧红的铁，下方一行小字死死钉在那里：“检测到强电磁屏蔽。来源：未知。”
希泽尔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迫降的过程里视觉中枢受损了。
他指节扣着终端边缘，反复切换频段：先是常规通讯频道，再是暮色共和的应急脉冲，最后连联盟的废弃频段都试了，屏幕始终是雪花纹。屏蔽的强度远超预期，不是天然磁场能形成的，得有专门的发生器。
怪了，一个星图上的 “废弃星球”，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对劲。” 希泽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身边的喀山能听见。
他抬眼扫过四周，随着他们往镇中走去，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挎着竹篮的妇人，有扛着渔网的渔民，还有穿粗布短打的少年，围着他们站成半圈，眼神里的好奇越来越浓。
有人伸手指着喀山腰间的荧光屏，小声议论着什么，翻译器断断续续传来 “亮的”“能看东西” 的字眼；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攥着母亲的衣角，盯着希泽尔的作战靴，眼里满是好奇。
“各位老乡好啊！” 喀山哼哼笑了一下，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声音洪亮得似乎能震得竹楼檐角的贝壳风铃叮当作响。
他把荧光屏往石墙上一靠，屏幕亮得扎眼，故意让居民看清这个对于他们而言很新奇的玩意儿：“我们俩是从外面来的旅客，暂时在你们这儿歇歇脚。跑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的，不知道能不能讨口水喝？”
喀山所言也并非全是假话。他们一开始是打算先在这颗星球唯一的“昼夜交替区”歇脚不假，但是至于后来在森林里遇到了那个穿着麻布衣服的少年，一切安排都被打乱了。
他的话刚落，人群里就炸开了小声的讨论。刚才那个羊角辫小姑娘的母亲，犹豫着往前凑了凑，手里还拎着半桶海水：“你们…… 是从‘海那边’来的？” 翻译器转得有些卡顿，“海那边” 三个字带着明显的颤音，像是个禁忌的词。
这个小镇所在的位置位于海边，他们现在就可以透过建筑群的缝隙看到傍晚橙红的海水。但是海那边？什么意思？他们是从这个镇子的北面森林来的，他们不可能没看到吧？
希泽尔还没来得及回答，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原本议论的声音像被掐断的琴弦，刚才往前凑的居民纷纷往后退，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也被母亲拽到身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镇口的方向，脸上的好奇瞬间被一种近乎敬畏的紧张取代，连呼吸都放轻了。
“让让，神官大人来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希泽尔和喀山同时转头，看见六个穿黑袍的人正从镇口走来。黑袍的料子看着不错，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长度及地，连鞋子都遮住了，只能看见他们步伐整齐地迈进。
最前面的黑袍人个子极高，比旁边的人高出大半个头，黑袍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整张脸，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他手里握着一根权杖，杖身像是用深海珊瑚打磨的，泛着暗紫色的光，顶端嵌着一颗拳头大的蓝色珠子，珠子里似乎有液体在流动，像被困住的海水。
居民们纷纷往两边退，自动让出一条路，有人甚至对着黑袍人的方向弯腰鞠躬，嘴里低声念着：“神官大人。” 刚才那个拎着海水的妇人，慌慌张张地把桶放在地上，双手合十贴在胸前，头低得快碰到胸口。草垛后面的三个孩子，更是吓得缩回了草垛深处，连衣角都不敢露出来。
黑袍人走到希泽尔和喀山面前停下。为首的高个子黑袍人，用权杖轻轻点了点地面，蓝色珠子里的液体晃了晃，发出细微的 “哗啦” 声。他微微弯腰，做了个鞠躬的动作，声音透过黑袍传出来，带着点奇怪的回响，像隔着水说话：“亲爱的朋友们，欢迎来到海神的领地。”
希泽尔攥紧了终端。这个鞠躬的动作，和他在人类联盟资料里见过的 “祭祀礼” 有些像，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黑袍人的腰弯得很标准，却没有半点温度，像在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
不对，这里的人为什么会联盟的礼仪？希泽尔向喀山那边望去，得到了对方同样茫然的目光。
不，应该是他们神经太紧绷了，只是个正常的动作，没什么可关注的。希泽尔这么在心里念叨。
“神谕早就料到诸位会来。” 高个子黑袍人直起身，权杖再次轻点地面，“我等是海神的忠实信徒，奉神谕在此等候，向诸位表达最衷心的祝愿。” 他的声音很平稳，没有起伏，“现在恰逢‘燎星’逝去，晚饭已备好，恳请诸位随我们去中心的餐桌，共叙友谊。”
太诡异了。一个科技水平远不够进行星外探索的文明，居然在看到一群穿着怪异的外来者后
毫不震惊，甚至邀请他们共进晚餐。就算有“神谕”，事情的进展也不该如此平淡。希泽尔看到喀山对他眨了眨眼，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希泽尔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丝 “探底” 的念头——没错，他也仅是对现状有些许疑惑罢了，真要起什么冲突，他们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这个小镇的出现本就超乎预料，现在镇民主动邀请，何不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说不准能找到联盟遗舰的下落。
希泽尔点头回应，用唇语说了句 “小心”，身旁的喀山立刻咧嘴笑了，一大步上前，拍了拍领头黑袍人的肩膀：“那就麻烦‘神官大人’了！我们俩正饿着呢，刚好尝尝老乡们的手艺。”
黑袍人没接话，只是侧身做了个 “请” 的手势。六个黑袍人分成两排，走在希泽尔和喀山的两侧，步伐依旧整齐得诡异。希泽尔注意到，他们黑袍的袖口处，隐约能看见细小的鳞片，在“燎星”———这颗星球的恒星最后的余光里泛着冷意。
往镇子中心走的路上，希泽尔趁机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街道比刚才看到的更宽，路面是用平整的青石板铺的，石板缝隙里长着淡绿色的苔藓，踩上去软软的；两侧的竹楼越来越密集，很多竹楼的门口都挂着形似海葵的灯，幽蓝的光已经亮起来，把石板路映得发蓝；石墙上的符号越来越多，有的符号旁边还画着简单的图案，像是鱼、海浪，还有一个重复出现的人形轮廓，轮廓的后颈处画着三道横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海面上的两条光带更亮了些，淡橙和赤红交织着，把海水映得像块发光的宝石。喀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被身边的黑袍人轻轻碰了一下胳膊：“客人，勿要久视海面的‘神之纱’，会惊扰海神。”
“神之纱？” 喀山立刻回过目光，故作好奇，“那是海神的东西？真好看。”
黑袍人没正面回答，只是含糊地说：“是海神的恩赐，保护这里无知的凡人不受深海的寒气侵袭。”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回响，听不出情绪。
希泽尔悄悄瞥了眼终端，屏幕还是雪花纹，不过屏蔽源的定位箭头现在指向海面的方向。
走了约莫十分钟，前面出现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中央摆着一张长长的石桌，石桌的材质和神殿的黑石一样，表面打磨得很光滑，能映出人影。石桌周围摆着十几张石凳，凳子上已经坐了几个穿粗布衣服的居民，见了他们，纷纷起身问好，看得希泽尔心里发毛。
恒星的光很快彻底沉入海面，天色暗得很快。广场上的海葵灯全部亮了起来，幽蓝的光把石桌映得发蓝。难道这里还有电路系统？希泽尔戳了一下喀山，对方没有回应。
海面上的两条光带依旧亮着，像两串悬在黑暗里的珠子，把小镇笼罩在一片深红的夜色里。希泽尔深呼吸，在心里厘着头绪：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联盟遗舰，找到就走，至于这个小镇一系列诡异现象的真相，其实并不重要。
很快，几个穿粗布衣服的居民端着食物走过来。有烤得金黄的海鱼，有蒸得发亮的深绿色糕，还有一碗碗泛着浅蓝的汤。更意外的是，他们居然又见到了那个领他们来镇子的少年，此刻他正端着盘子走来，带幽怨的眼神在他们边上坐定。
为首的高个子黑袍人拿起一个陶碗，递给希泽尔：“请品尝，这是海神赐予的食物，能驱散旅途的疲惫。”
希泽尔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不烫不凉。他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表面漂浮的银点在幽蓝的光下闪着亮，像碎掉的星星。随即摸出两颗药丸，迅速弹了一颗到喀山裤子上。
旁边的喀山心领神会，他收起药丸攥进手心，又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故意发出 “咔嚓” 的声响，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好吃！比我们我们老家的饼好吃多了！”
希泽尔也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汤，把药丸冲下肚。汤里带着海草的清香，却又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似乎还有一丝酸腐味......也不知道喀山是怎么昧著良心说这玩意儿比母舰的饭美味的。他悄悄把汤抹了一滴在终端的检测口，跳出一行的提示：“检测到微量生物活性成分，来源未知。”
不等他做出任何评价，周围的镇民中又爆发出了一阵骚动，惹得喀山梗着脖子看。
其实早在刚才，希泽尔刚用汤匙舀起半勺海草羹时，余光就扫到花园尽头那盏亮着的竹楼——门突然被推开，几个镇民簇拥着一道浅蓝身影向他们走出来，想必引发骚乱的就是对方吧。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见那身影是个长发女孩，穿着长裙，发梢还挂着海草样式的装饰，被镇民围着往餐桌这边来。
而桌边的人们自动往两侧退，让出条窄道。女孩走到桌前站定，浅蓝裙摆在灯光下泛着软光，她的视线先是扫过那个领路的少年，随后转向希泽尔与喀山，后退半步屈膝，低头行了个优雅的礼。
——等等，这动作怎么这么像联盟贵族间会行的“屈膝礼”？
“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女孩声音清冽，“我是时妤，这里的神女。”
希泽尔握着汤匙的手骤然一紧，羹汤差点洒出来，现在的槽点太多，他一时不知如何谈起。
他有种预感，这次的行动，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能源探测搜集行动了，这颗废弃星球的秘密，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多。
少女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挂上她预设好的天真明艳的笑容：神使大人说的“客人”，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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