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翻涌着退向远方,蓝黑色的浪涛顺着风的轨迹一呼一吸。老人支起条破木凳,歪在竹楼下的阴影里,烟杆上的火星明灭不定,缭绕的烟雾刚飘起就被海风撕成碎片,散进小镇错落的竹楼缝隙里。
“海水是最容得下东西的……”老人吸了口烟,喉结滚动时像有块礁石在动,“就连我们也早晚都要被它吞进去,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他脚边的少女仰起脸,辫梢的贝壳串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时妤顺着老人浑浊的目光望向海平线,那里正被燎星的光染成一片烧红的铁色——镇上的人都叫天上那个巨大的光球为“燎星”,说那是海神罚去天上当差的奴仆,它的光就是喘息,热得烫人,却又不得不日复一日地亮着。
“你也是从海里来的,时妤。”老人突然把头凑过来,烟斗里的灰落在女孩手背上,烫得她缩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海面:“那天的浪特别大,像张要吞人的嘴,把你裹在泡沫里送上来的。你忘了?”
时妤眨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晨露。她当然不记得。被封为神女后,镇上的人总说她是海神的子嗣,连走路都要踩着细软的沙垫,生怕脚下的石子硌伤了“神明的肌肤”。但老人说的“从海里来”,总让她想起夜里做的梦——梦里有黏糊糊的东西缠在脚踝上,像海草,又像谁的手指。
“阿爷又在说胡话啦。”她甩开老人的手,故意踩着轻快的步子跑开,贝壳串的响声盖过了身后竹楼阴影里传来的低笑。跑过第三个转角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老人还坐在那里,但竹楼的阴影里似乎多了个披着黑袍的影子,袍角拖在地上,把沙子都染成了深黑色。
小镇的码头总像刚被海水洗过。渔船的木头缝里嵌着细碎的贝壳,渔民们修补渔网时,指尖划过网眼的动作像在抚摸某种活物。时妤路过时,听见两个渔民在争执——
“昨天收网时,网底沾了块人皮,你看见了吗?”
“嘘……别乱说,那是海神的馈赠,要拿去给教会的。”
“可它还在动啊,像条活鱼似的……”
她回过头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渔民,只有海滩上闪闪的沙粒。
“怎么回事…最近幻觉又加重了…”
时妤加快了脚步。教会的石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海草,那些草叶总在无风时轻轻摇晃,像是无数只小手在招手。她知道那些海草是“海神的灵须”,大人们说,要是不小心踩断了,燎星就会变得更烫,把人的皮肤烤出水泡来。
她的小竹楼在码头尽头,竹片拼接的墙壁上糊着海泥,据说能挡住燎星的光。推开吱呀作响的门,迎面就是一股潮湿的腥气——那是海神“恩赐”的味道,镇上的人都这么说。时妤踮起脚,从房梁上取下一个贝壳哨子,这是基路诺去年送她的,说吹起来像海鸥叫。她把哨子塞进袖袋,指尖触到布料下一片冰凉的硬物——那是昨天清理教会时,从血管堆里捡来的碎骨,形状像颗没长开的牙齿。
“神女大人。”门外传来沙哑的声音。时妤慌忙把碎骨藏进枕头下,转身看见两个黑袍神官站在门口,袍子里伸出的手泛着青灰色,指甲缝里卡着暗红色的泥。
“今天要去见海神的使者。”左边的神官说,声音像磨过沙子的木头,“把自己洗一洗,别忘了带上最干净的贝壳。”
时妤点点头。她知道“使者”是什么——有时是长着人脸的鱼,有时是会说话的海草,它们会带来海神的旨意,比如“明天适合捕沙丁鱼”或者“某个孩子该被带到海边‘净化’”。上次来的使者是条鳗鱼,鳞片上沾着头发,它说“基路诺的眼睛太亮,禁止他频繁凝视‘燎星”,结果第二天基路诺就被渔民的网绳勒伤了眼睛,肿了整整三天。
她换上那件镶着珍珠的白裙,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一串细小的水珠——这是她的“神力”,能让接触到的东西沾上海水,她对水有天然的亲和力。镇上的人都说这是海神的恩赐,只有时妤自己知道,每次用过能力后,指尖都会发麻,像有细小的电流在爬。
路过镇子中心的青石板路时,她看见基路诺正蹲在地上,给一群小孩看他手里的东西。那是块半透明的甲壳,阳光照过去能看见里面盘旋的血丝。
“这是从后山捡的,”基路诺的声音带着兴奋,“卡尔大哥说,这是‘那些东西’蜕下来的壳。”
“什么东西?”有个小孩追问。
“就是……”基路诺的话没说完,就看见站在巷口的时妤,脸唰地红了。他慌忙把甲壳塞进怀里,站起身时差点绊倒,手里的贝壳串撒了一地。
时妤故意放慢脚步,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捡贝壳。基路诺是镇上唯一敢跟她拌嘴的孩子,听说他是被渔民从礁石缝里捡来的,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怕她。有次他偷偷告诉她,夜里看见大人们往海里扔东西,“像捆着的大野兽,扑通一声就没了”,时妤当时骂他胡说,现在却总想起那个画面。
“你又在说教会的坏话?”时妤走到他面前,故意把下巴抬得老高。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没、没有。”基路诺的耳朵红得像海里的小螃蟹,“卡尔大哥说……说让你最近别去海边,那里不安全。”
“海神的地盘,有什么不安全的?”时妤冷笑一声,抬脚要走,却被他拽住了裙角。他的指尖带着沙子的温度,比镇上大人们的手热多了。
“真的,”基路诺的眼睛亮得惊人,“昨天阿木在海边捞上来个东西,绝对不是鱼!不知道是什么怪物,还在动……”
“够了!”时妤甩开他的手,贝壳哨子从袖袋里掉出来,滚到他脚边。“再敢污蔑海神,我就让神官把你扔去喂鱼!”基路诺隐约看见,时妤手上的红色纹路似乎爬得更长了。
但还没等基路诺关心,时妤已经背开了头,她转身就走,听见身后传来贝壳哨子被捡起的声音。走出很远后,她回头望了一眼,基路诺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哨子,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
意识恍惚间,基路诺走到了孩子们的秘密基地时,发现这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一位常在镇子边上贩卖水产的老奶奶,她应该是补货回来,路过了这个废弃仓库,听闻里面有动静,才走进来看看的。看见几个小孩怯生生地躲在杂物箱后,她没说些什么,倒是祥和地招呼着孩子们过来吃新鲜的果子。
“来听我们的故事会吧,孩子们。”老奶奶微笑着说,“刚才我们正在讲海神开天辟地的故事,既然你来了便坐下来一起听听好了。”老奶奶邀请道。
看着平日里一起玩耍的伙伴们也灰头土脸地坐在这位老奶奶身边,基路诺不好说些什么,乖巧地凑了过来。
关于深海里的种种,基路诺其实一直没什么兴趣,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平安地长大,成为一名海草贩子——并不是对海水有所不敬,但是那个疯小子的话听多了,还是总归让他对海水有了一点膈应的感觉。
他们的小团队曾经找到过一些之前生活在这里的生物留下的书籍,描绘着许多他们并不了解的故事,但这里原先的生物们似乎没有抗水的能力,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先天性的劣势,在海神发怒时,他们没有能够活下来,而是成为了海水的养料,消失得无影无踪。
镇上的老年人总是海神最为忠诚的信徒,基路诺看着老奶奶似乎闪着光芒的眼神,不由得也跟着想象了起来……海底的楼房,鱼儿们在无穷无尽的海中植物里穿行着,海底并没有岸上这么明亮,但也算不上灰暗,毕竟有很多会发光的植物……海水的子民来自不同的水域,它们有的长得奇特古怪,有的是水草的近亲……基路诺想到这儿,不由得好奇起了时妤的过去,或许很久很久之前,时妤也是一条小鱼,在海神的宫殿里自在地生活。
“我们虽然没有鱼尾,但同样是海神的子民,海之神是世上最伟大的神明,除了我们现在生活的陆地以外,四处都是海水……”老人颇为怀念地说着,“我曾到达过这片陆地的尽头,但是那也只是海神统御的另一片乐土罢了。”
有时他们会望向天空,那悠远的云层里也生活着许多不一样的种族,但它们并不像自己族群这般受到神明的恩惠,它们捕食要费尽心思地来到海面,还要冒着被海中原有种族吃掉的危险……所以基路诺从不羡慕那些带翅膀的生物,像他们这样生活在水边才是明智的选择。
小镇的北面有一片森林,植物繁茂,但是想去那里不仅要跨过整个城镇,还要跨过一条小河,河水边生活着几户人家,每次几个小孩跑到那里去总会遭到一阵呵斥……久而久之,基路诺也就放弃这样的想法。
不过孩子们的小团队里总有几个喜欢冒险的,正计划着哪天跑去看看,基路诺打算到时候选个好借口偷偷溜去找时妤——孩子们不喜欢她,可不代表着自己也反感这个自视清高的丫头,反倒是团队里某些人老是背后嚼他舌根子。
正想着呢,卡尔大哥慢慢凑了过来,问到:“之前让你找时妤的事,怎么样了?”
基路诺一愣,重又想起了刚才被时妤赶走的场景,不免得心里又气又恼起来。
“卡尔大哥,时妤作为神女可不会被海神伤害吧,”基路诺不确定地问道,他的眼睛依旧注视着讲故事讲得正起劲的老奶奶,“海水是包容的,我们不过杞人忧天罢了……”
听到这话,卡尔恨不得给这小子来上一拳,这两天他们轮流给他讲述的他们在小镇边陲的发现算是白讲了,一被时妤打击,基路诺就立即忘光了他们先前说好的计划。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基路诺?不要打草惊蛇,你直接告诉她她肯定是不会听的,现在好了,这反而要坏了我们的好事。”卡尔压制住心底的怒火,好言劝着,“我们并不是要和镇民们做对,要知道,可能很多人都被蒙在鼓里了。”
听他这么说,基路诺心里也不是滋味,之前卡尔来找他,不就是念着自己和神女大人的关系不一般吗,到了现在反而埋怨起他来了。
“好啊,那你自己去解决吧,我的好大哥,让镇子上的人们都来听听你伟大的发现吧!”基路诺自暴自弃了,他说这话的嗓门有点大,引起了不远处老奶奶的注意。
“哦,我的好孩子,发生什么事了。”老奶奶向他投来慈爱的目光。
生怕基路诺真的准备告发他,卡尔抢先一步夺取了话语权。
“没事的奶奶,我们只是聊起了有趣的发现,这小子听得入迷了,就是有关镇上的海草的事,如您所说,海草也是我们伟大的神的使者。”卡尔眨眨眼睛,一手紧紧地按住基路诺,“最近海草生长的速度越发快了,我想这一定与教会有关,神明正向我们表达着祂的满意。”
听到这么一大堆瞎扯的话,基路诺瞪大了眼睛,不过好在老奶奶对这番话大为赞同:“哦是这样的,好孩子们。很快神明就要向我们赐予新的恩惠了......也就是你们的‘成人礼’。”
老奶奶停顿了一下,笑眯眯地看向卡尔:“说起来,这次要参加成人礼的就是你了吧小卡尔......哦还有托加仑和时妤——时妤,她做的也不错,她是你们孩子中的榜样,多去教堂看看吧,少在镇子周围闲逛。”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气中稍微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感觉,基路诺听着有点诧异,不过奶奶的神色立即恢复如初,仿佛在向他们讲述一个很平凡的事实。
卡尔不动声色,他瞥了一眼托加仑,对方的脸色在听到“成人礼”三个字时刷得一下白了起来。在这个镇上,有一些特殊的海神恩惠让人们特别兴奋,那是除了海草丰收、渔船满载而归之外更大的恩典,即是孩子们的成人礼,据说只有燎星完全沉入海底的那一天,海神才能走上岸,为每一个孩子给予洗礼。
过去他也曾为自己的哥哥能够参加成人礼而感到骄傲,但自那以后哥哥似乎就不太喜欢他了,走进了教堂成为了一名教徒,再后来他就再也分不出哪位教徒是他的哥哥了。
至于所谓的“教堂”,在卡尔看来,不过是一个黑黢黢的小屋子,屋子中亮着很特殊的光,它并不是常见的烛火会发出的光亮,而是来自于一种海底的石头,那是“海神的眼睛”,触摸它,并向它忏悔自己的过错,就会获得神的原谅。
卡尔的正对面坐着灰色头发的托加仑,基路诺总是称他为神经病的小跟班。每天疯疯癫癫在海边转悠,又特别会讨好大人......看到老奶奶的注意力放在了卡尔身上,他轻轻地晃了晃老奶奶的手臂:“再和我们说说海神杀死异种神的故事吧,奶奶。”
这也就是基路诺觉得他讨厌的点,每次遇到严肃的事,托加仑总是有眼力地拖住身边的其他人,为卡尔提供和目标对象独处的机会。果然,老奶奶犹豫着将注意力离开了他们:“......信仰神我们才有能活下去的资格,想想以前被海洋杀死的其他自不量力的神祇们吧......”
托加仑看似听得很入迷,这也让老奶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你做不好这件事......”卡尔小声地说道,“那就交由我们负责吧,我们会说服时妤的。”随后,他顿了顿:“你也一样,基路诺,我们也不会放弃你的。”
这话仿佛在讽刺基路诺是多么地幼稚可笑,但少年不在乎,他的人生很简单,在“成人礼”之前,时妤就是他的一切,只要她开心,他并不在乎失去其他朋友。
不过这样的思想不影响他成为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在老奶奶的陪伴下和其他几个小孩一起离开了秘密基地,基路诺注意到了一位熟识的大叔正在搬箱子。
“鲁顿大叔!”基路诺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要我帮忙吗?”少年兴奋地眨了眨眼睛。
“哈哈,好啊,小基路诺!”大叔从箱子里拆出了一个暗绿色的小方块,“帮我拿着他吧!”
基路诺接过着这个小方块,出乎意料的,它的表面柔软而黏腻,像是没有处理过的鱼肉,轻轻捏了一下,这小方块居然还弹跳了起来,仿佛被他的手给刺激到了,一下滑出老远,基路诺急忙抱紧,阻止了小方块的逃脱。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腥味,果然是什么海草制品吧,基路诺想。
“哈哈,那我们走了!”大叔看了看远处的老奶奶和孩子们,如是打着招呼。
看着与他们距离越来越远的基路诺和鲁顿大叔,卡尔心里一沉,估计这小孩这几天要一直躲着他们了。看来目前最好的做法是先直接去说服时妤跟他们走了。虽然她一般不屑和他们一起行动,不过若是用点什么计谋倒是可以把她骗过来……
卡尔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突然,他似乎觉得鲁顿大叔后背的衣服鼓了来了一下,再眨眼时已经看不到了。
基路诺帮鲁顿大叔把箱子搬到码头边的仓库,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给他两条烤海鱼作为谢礼。海鱼的油脂在指尖泛着光,带着焦香的气息,基路诺咬了一口,鱼肉的鲜嫩混合着海水的咸味在舌尖散开,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大叔,您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啊?”基路诺含糊地问,刚才那个暗绿色的小方块总让他觉得奇怪。
鲁顿大叔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没什么,就是些海里的特产,要送去教会的。”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的教会石屋,“过不了多久,‘大晦’就要到来…神明的东西,总是要仔细些。”
大晦之日?不是还有好多天吗?关于“大晦”,基路诺其实并不陌生,自幼他就听说海神并不喜燎星,只有在燎星完全被它吞没之日,海神才会亲临小镇,而孩子们的“成人礼”也会在这段日子里举行。可惜,他对上一个大晦日毫无印象了。
基路诺没再多问,他拿着烤海鱼,沿着码头慢慢往回走。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看见时妤的小竹楼就在不远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像一颗温暖的星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竹楼走去。他想把烤海鱼分给时妤一半,也想跟她道歉,下午不该跟她顶嘴。走到竹楼下,他看见时妤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个贝壳哨子,轻轻吹着不成调的声音。
基路诺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躲在竹子后面,看着她的侧脸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的头发披散着,发梢沾着细小的水珠,像是刚洗过澡。
“笨蛋。”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就在这时,教会的方向传来一阵钟声,沉闷而悠长,在小镇的上空回荡。时妤放下贝壳哨子,站起身,朝着窗外望去。基路诺也跟着抬头,看见教会的石顶上,那片深绿色的海草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像在欢呼,又像在挣扎。
“该去觐见神使大人了。”时妤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海面。
基路诺赶紧躲到竹楼后面,看着时妤走出房门,朝着教会的方向走去。她的白裙在夜色中像一朵漂浮的云,裙摆扫过地面的海草,那些草叶却异常地没有缠绕上来,反而像是在畏惧什么似的,纷纷向两边退去。
基路诺握紧了手里的烤海鱼,鱼肉已经凉了。他突然想起卡尔说的话,想起这段时间自己捡到的东西,想起那些在森林边缘发现的奇怪甲壳,想起时妤手腕上那些红色的印记……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海草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转身朝着秘密基地跑去,烤海鱼被他随手丢在路边。夜色渐浓,燎星的耀光已被海水尽数吞没,只留的天边一道橙红色的条带。教会石屋的方向透出诡异的红光,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小镇上的一切。而时妤则向着相反方向走去,那是通往教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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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的石屋比往常更暗。墙壁上的海草垂下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无数条蛇在爬。神官们把一个铜盆放在屋子中央,盆里盛着墨绿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泡沫,散发出腐烂的海带味。
“跪下。”为首的神官说。
时妤跪在冰凉的石地上,膝盖硌得生疼。她看见铜盆里的液体开始冒泡,一个灰色的东西慢慢浮了上来——那是条暗紫色的鱼,却长着张小孩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里没有牙,只有一圈圈的肉刺。
“神使大人,”神官说,“它带来了旨意。”
紫鱼的脸转向时妤,肉刺动了动,发出像砂纸摩擦的声音:“成年礼……要提前了。”
时妤的心跳漏了一拍。成年礼本该在三个月后,镇上所有满十七岁的孩子都要参加,包括她和卡尔。但是成人礼的日子从不是随意定的,都是在神官们通过计算燎星运动轨迹而得出的特殊日子才能举办。
听说仪式后,孩子们会被带去岛中心的大房子,再也不跟小孩子们玩了。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紫鱼的脸突然咧开,肉刺之间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因为……有客人要来。”
时妤还想问什么,却被神官按住了头,强迫她凑近铜盆。紫鱼突然伸出许多触肢,缠上她的手腕,冰凉的黏液渗进皮肤里,她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
基路诺被海草缠住,拼命挣扎却发不出声音;卡尔举着石头砸向一个黑袍人,袍子裂开处露出灰色的皮肤;还有她自己,站在成年礼的石台上,胸口插着把刀,血滴进海里,染红了整片水域……
“啊!”她猛地推开神官,手腕上的触手已经消失了,只留下几道红色的印记,像被指甲掐过,和她原来手上的印记不分彼此。
紫色小鱼沉回铜盆底部,墨绿色的液体恢复了平静。神官们面面相觑,黑袍下传来窃窃私语,像一群螃蟹在吐泡泡。
“你看到了什么?”为首的神官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妤攥紧手腕,那些画面还在脑子里打转。她想起基路诺刚才的眼神,想起卡尔说的“壳”,想起老人说她“从海里来”……无数碎片突然拼在了一起。
“没什么。”她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海神说,要好好准备成年礼。”说罢,她以需要休息为由,冲出了教堂。
走出教堂时,燎星最后的橙红色余晖也已基本看不见了,但海面依旧泛着一丝幽蓝的光。时妤看见基路诺还在镇子中心,正跟卡尔说着什么。突然她脑中爬上一种冲动,她要跑过去,告诉卡尔他们刚才看到的一切,告诉他成年礼可能是个陷阱。
但她的脚像被钉在地上。她是神女,是海神的子嗣,怎么能怀疑神明的旨意?
风吹过码头,带来海水的腥味。时妤低头看向手腕上的红印,那些印记像在慢慢变淡,又像在往皮肤里钻。她突然想起紫鱼说的“客人”,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诡异感——那些“客人”?他们会是从海上来,还是从天上?
竹楼的阴影里,老人还坐在那里,烟斗里的火星已经灭了。他看着时妤的背影,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黑洞洞的口腔。竹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黑袍人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像一条准备捕猎的蛇。
没过多久,她想,她该回去了,作为神女,休息的时间可不能太长。时妤加快了脚步,袖袋里的碎骨硌着她的胳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回到教堂时,时妤看见几位身披银灰色长袍的神官正忙活着清理地上爬出来的那些红色血管。这些血管是海怪们用人的基因培养的实验生物,在地上蜿蜒爬行,像一条条鲜活的蠕虫。
“真是越来越烦人了。”看到时妤过来,其中一位神官抱怨道,“时妤,来帮我们一起清理这些愚蠢的邪祟。就凭他们也妄想触碰神明的目光吗?”
时妤听闻,走了过去,同时开始控制一旁水槽里的流水。海神的眼睛,也就是那块会发光的石头,已经不知道被神官们存放到了哪里去,整个房间里几乎陷入了完全的昏暗,只有地上一些正在跳动的红色脉管若有若无地散发着微光。
“去!”时妤低声呼唤着,手中凝聚起的水球应声飞出,化作几道水刃飞出,立即割断了地上爬行的血管,它们即刻爆开,里面的红色液体流了满地,神官们急忙用抹布去吸干。这些抹布是用没吃完的人的组织碎片做的,一碰到地上的血液,它们便抽搐着扭动起来,仿佛在贪婪地吮吸。
“吃到自己族人的血,他们一定很激动吧。”一位神官小声讥笑道。
其中几滴血液溅进了水池里,正将力量与水源相连的时妤不禁抖了一下,她这才注意到有几条血管爬上了水池边的墙壁上。
“奇怪……”时妤观察着,这些麻烦的血管似乎都向着水伸展着。
“他们,也曾是海神的信徒吗?”时妤问道。
“不不……不是的。”一位神官注意到了时妤正在观察着他们,开始解释道,“他们之所以向着水源爬去,是因为他们渴望水的滋养……而他们曾经忤逆了海神,所以被剥夺了生存在海里的资格,有些生命力旺盛的个体仍在地面上苟延残喘。”
“原来这些血管是那些生物的残肢啊,真是可怜又可悲……”时妤摇了摇头,她走近了一位神官,开始和他一起清理起地上的血液。
忽然,她面前的地面扭动了一下,她赶忙眨眨眼睛,却似乎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基路诺?
在手指意外接触到地面上蠕动的血管时,基路诺的脸就这么浮现了上来。但当她回过神来,又发觉刚才的幻影并不是基路诺,只有污浊的肉红色血管在视线里。
作为具有神力的孩子,在触碰到一些独特的海中物品时,她总会得到一些神明的指示,她把神谕告诉族人们,总会受到人们的感激和拥戴。但就从最近两天开始,神谕就不再出现了。刚才基路诺的幻影让她想起了这些异象,犹豫再三,她告诉了身边的这位神官。
“神官大人......最近,我似乎不再受到神明的指示了.....”她有点担心地说着。
“哦?不用担心......这说明神明正在接近了,在你们的‘成人礼’上,祂会亲自降临。现在用不上通过你来传达祂的旨意了。”神官如是笑着。
长长的袍子遮住了他的脸,时妤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神官的笑声让她不怎么舒服。而且他的这番话也让时妤并不愉快,少女一想起自己可能要因此“失业”,多少挂上了点不高兴在脸上。
似乎注意到了时妤手上动作的变化,那块用人的组织碎片做的抹布抖了抖,伸出一小块蹭了蹭时妤的手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低头看去,居然是抹布在骚扰自己,时妤脑中泛起一阵恶心,迅速一缩手把它丢了出去,摔得老远。
“怎么了?”身边的神官转过头来“看着”她。
“它......它挠我。“时妤小小声地告状道。
神官站了起来,径直走去对着这块抹布踩上了一脚,抹布中传来“滋溜”一声,爆裂出一些恶心的粘液,随后神官又踩上了两脚……确保它不再动弹后,神官把抹布捡了回来,并递给了满脸震惊的时妤:“继续吧,他不会再动了。”
“哦哦,好......”时妤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脑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刚才被一脚踩爆的是自己的躯体一样。
专心地擦干净了地上的血污,神官揪起几条舞动着的经脉并把他们拽了起来,随后卷好塞进一边的一个小桶里,时妤则走过去控制水刃把他们切碎。
将近黄昏,清理工作终于结束了,神官们重又拿出了那枚神明的眼睛,它正散发着令人血脉翻涌的淡红色光芒,时妤将手覆了上去,身上的疲累瞬间消散。
“你该回去了,神女。”不知过了多久,一位神官提醒道。
“好的。”少女轻轻点了点头,在它们黏稠的目光下走了出去。
空气重又流动了起来,干洁而清新,引得她不由得深呼吸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休息了。
“今天也参与了清理邪祟,也许我已经离成为一名出色的神女越来越近了吧!”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暗自想到。
虽然自己还较为稚嫩,但迟早会成为能够被镇上的人们都为敬爱的神女,不过实际上,也就是那群孩子们会对她有点意见,他们质疑她的身份和能力,但她相信迟早大家都会看到她的成果!
是的,只要她成年时,神明就将兑现祂的诺言……不过成人礼到底提前到了什么时候,她也不太确定。
终于走回了自己居住的小竹楼,在此等候多时的老者递来了她的汤药。时妤喝下这碗腥甜的浓汤,眼皮开始打架,这是人们为她准备的安神液。意识迷离间,她打算明天去找基路诺谈谈,让他离卡尔大哥他们远一些,以免走上歪道。
“咚咚!”今天,敲门声如常响起,基路诺接过了邻家奶奶递过来的安神海草汤,一饮而尽。
看着奶奶满意的笑容,他说完晚安便躺在了床上,不过似乎外面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止来自于一人。
“还有7天,就是大晦之夜。”
————
在燎星刚刚浮出海面,几个孩子就悄摸摸地陆续跑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仓库里,卡尔和托加仑正在整理他们找到的“证据”——几片带着血丝的甲壳,一块沾着黑色黏液的布料,还有一小节蠕动的红色血管。
“基路诺回来了。”托加仑突然说,眼睛盯着仓库门口,“你想明白了?”说罢,托加仑甩了块东西到他面前。
那是块指骨,末端有圈细密的牙印,小得不像野兽咬的。
“北边森林的山洞里捡的。”卡尔用树枝敲了敲地上的画,“托加仑说,洞里堆了一地这个。”
基路诺的喉咙发紧。
“你不是一直说我们瞎编吗?”托加仑的声音带着火气,“上次阿木在海边捞到的东西,你非说是野兽,那分明就是只人手,指甲就是黑的!还有你昨天跟着的那个鲁顿大叔,我看见他半夜往海里扔麻袋,麻袋里有东西在动!”
基路诺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仓库的木柱上。柱子上的海草突然缠上他的衣角,冰凉的叶片蹭着脖颈,像谁在背后吹气。他今天并非一时兴起,昨晚门外奇怪的说话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大清早又遇到了时妤,她的遭遇让他不得不重视起卡尔他们的话来。
“这……”他想说“这怎么可能是指骨”,却突然想起今早在沙滩遇上时妤,她分享了昨天清理教会的经历,当讲到那块抹布似乎有意识地蹭到她手时,她语气里一闪而过的恐惧。那时他未曾注意,现在才后知后觉——那话语里,分明藏着和自己此刻一样的慌乱。
“我们没逼你信。”卡尔把树枝插进泥里,“后天我们会带着几个孩子再去山洞。你要是想知道时妤会不会有事,就自己来看。”
这句话像块礁石砸进基路诺心里。他看着地上的山洞图案,突然觉得那洞口像时妤竹楼的窗户,而那些小圆圈,是无数双在黑暗里睁着的眼睛。
“我才不……”他想说“我才不去!”,却被喉咙里的腥气堵得说不出话。怀里的海鱼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海草正顺着鱼腹的裂口往里钻,绿色的汁液混着血丝渗出来,在地上积成朵诡异的花。
基路诺突然转身就跑,手里的贝壳哨子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经过仓库门口时,他听见卡尔叹了口气:“随他吧。”然后是托加仑的声音:“等他看见时妤的手腕……”
后面的话被风声吞了。基路诺一口气跑到镇子边缘的礁石堆,蹲在浪花打不到的地方发抖。海面上的燎星已经沉了一半,剩下的光把海水染成血红色,像极了时妤描述的幻象里那片被染红的水域。
他不知道自己跑什么。是怕卡尔说的是真的,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时妤怎么办?
礁石缝里的海草突然动了,卷着片碎布漂过来。基路诺认出那是时妤早上穿的白裙布料,边缘沾着点暗红——和鲁顿大叔指缝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猛地捂住嘴,没让自己叫出声。远处,秘密基地的方向还亮着微光,卡尔他们大概还在研究那个山洞。而时妤的竹楼已经黑了,只有窗边的海草在夜色里轻轻晃,像谁在那里站了很久,把影子留在了草叶上。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基路诺蹲在那里,直到夜色漫过膝盖,才慢慢站起来,朝着自己的小木屋走。手里的贝壳哨子被捏得发烫,他突然想起时妤吹哨子时跑调的声音,眼眶一下子热了。
他不知道明天该去见时妤,还是该投奔卡尔。只知道这片海,这镇子,还有那些笑着说“海神会保佑你”的人,好像都藏着把没出鞘的刀,正等着某个时刻,捅进他的胸口。
————
等今天时妤回到教会时,神官们已经准备好了“仪式”。石屋中央的铜盆里,墨绿色的液体再次沸腾起来,那个长着小孩脸的章鱼漂浮在水面上,眼睛里的黑洞似乎比下午更大了。
“神女大人,”为首的神官说,“神明需要你的一点‘奉献’。”
时妤伸出手,指尖被紫色小鱼的触手轻轻缠住。冰凉的黏液渗进皮肤,这一次,她没有看到任何画面,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触手传来,顺着手臂流向心脏。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像有燎星的光在血管里燃烧。
“很好……怪鱼的肉刺动了动,发出满足的声音,“这样,‘容器’就更完美了。”
时妤想挣脱,却浑身无力。她看着自己的手腕,那些红色的印记已经变成了暗金色,像一条条细小的蛇,正在往心脏的方向爬去。
“成人礼……你会成为最完美的。”神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时妤的意识开始模糊,她仿佛又听见了基路诺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想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那股力量将她吞噬,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至于他们......”一个神官摸了摸黑袍,笑着对盆中的神使说着,“我似乎感觉到,他们靠近了......就在北面的森林。”
铜盆里的墨绿色液体渐渐平静下来,怪鱼沉回底部,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像一个诡异的笑容。神官们收起铜盆,黑袍下传来低低的欢呼,像一群饥饿的野兽,终于等到了猎物的降临。
小镇的夜晚依旧宁静,只有海浪的声音在不停地诉说着秘密。那些在白天看起来温顺的海草,此刻正沿着街道悄悄蔓延,朝着孩子们的秘密基地爬去,草叶的顶端,闪烁着贪婪的光。而在森林深处的山洞里,无数的骸骨在黑暗中沉默着,等待着新的同伴的到来。
基路诺躺在床上,明明喝了安神汤,今天却毫无睡意。他想起了时妤的笑容,想起了她生气时鼓起的脸颊,想起了她吹贝壳哨子时跑调的声音。他突然有种冲动,想现在就冲到教会去,把时妤带出来,远离这个诡异的小镇,但他也不能确定,卡尔一行人所言为真。
夜色渐深,小镇在海浪的声中沉睡,只有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依旧清醒地注视着一切,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场注定血腥的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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