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气味,是陈星星踏出长途汽车站那一刻最先感知到的。混杂着汽油、灰尘、人群汗味,还有路边摊煎饼果子浓郁的葱油香和不知名小吃辛辣气息的空气,汹涌地灌入鼻腔,与他习惯了十几年的田野清风、泥土芬芳和灶膛烟火气截然不同。一种庞大、喧嚣、带着金属质感的陌生感扑面而来。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攥紧了手里那个轮子不太灵光的旧行李箱拉杆,抬头望向四周:高耸的灰色楼房像巨大的屏障,切割着天空;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织,喇叭声此起彼伏;人行道上人头攒动,步履匆匆。江南财经学院迎新点的红色横幅在嘈杂的人流中显得格外醒目。
“同学!江南财院的这边!”一个穿着印有校徽T恤、戴着鸭舌帽的男生挥着小旗子大声招呼着。
陈星星拖着箱子走过去,感觉脚下的水泥地格外坚硬。他递上录取通知书,被热情地引上一辆印着校名的大巴。车上已经坐了不少和他一样的新生,脸上混杂着兴奋、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家长们叮咛嘱咐的声音不绝于耳。陈星星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把箱子塞进行李架,背包抱在怀里。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街景:琳琅满目的商店招牌、巨大的广告屏幕、穿着时髦的行人……一种既渺小又充满期待的感觉在心底交织。算盘安静地躺在背包最深处,像一颗来自故土的种子,被带入了这片水泥森林。
江南财经学院的校园比陈星星想象中要旧一些,但也大得多。红砖砌成的老教学楼爬满了常青藤,散发着沉稳的书卷气;新建的图书馆则通体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在初秋的风里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油墨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报到流程繁琐但有序,缴费、注册、领宿舍钥匙、搬被褥……陈星星像一颗算珠,在预设好的轨道上滚动着,动作利落,话不多。他分到的宿舍在男生楼三楼,门牌号303。推开门,一股新家具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涌来。四张上床下桌的铁架子床,两张靠窗,两张靠门。空荡荡的,等待主人。
他是第一个到的。选了靠窗的一张下铺,位置通风,光线好。他放下行李,开始默默整理。铺好母亲缝制的蓝白格子床单,挂上蚊帐,把不多的几件衣服叠好放进分配的小柜子。当他拿出那个用旧布包着的算盘时,动作顿了一下。环顾这充满现代气息的学生宿舍——光洁的书桌、带网线的接口、崭新的日光灯管——这把枣木算盘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出土文物。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它轻轻放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和几本从家里带来的旧笔记本放在一起。抽屉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关上了一段旧时光。现在,该用计算器和电脑了。
室友们陆续到来,打破了宿舍的寂静。靠门下铺的赵磊,是个北方城市来的高个儿,嗓门洪亮,带着自来熟的豪爽,一来就张罗着大家互相介绍,还拿出家乡的牛肉干分给大家。他对铺的孙鹏,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行李里大半是书,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学霸。陈星星对面下铺的李明,来自邻省小城,性格有些腼腆,说话带着软软的南方口音。陈星星是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只简单说了名字和家乡,换来赵磊一句“嘿,农村娃儿,不容易啊!以后哥罩着你!”的豪言壮语。陈星星笑了笑,没接话,继续低头整理抽屉里的文具。这种热闹,他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大学的第一课,是军训。操场上,烈日灼烤着塑胶跑道,空气热得仿佛凝固。教官的哨声尖锐刺耳,队列动作重复枯燥。“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汗水顺着额角、鬓角、脊背小溪般淌下,迷彩服湿了又干,结出白色的盐霜。陈星星不是动作最标准的,也不是体力最好的,但他有股子农村孩子磨出来的韧劲。站军姿时,身体微微发晃,他就默默在心里数数,从一到一百,再从一百到一,像拨动无形的算珠,分散着身体的疲惫和僵硬。踢正步时,同手同脚被教官点名,他也不恼,晚上在宿舍走廊里对着墙壁一遍遍练,直到动作协调。他沉默地完成每一项指令,像一颗被严格校准的算珠,精准地嵌入集体运转的轨道。休息时,赵磊瘫在地上大呼“累死老子了”,孙鹏抓紧时间翻看英语单词书,李明则小口抿着水,看着远处发呆。陈星星坐在树荫下,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大地被炙烤后的滚烫,心里想的却是:这比顶着大太阳锄一天地轻省多了。
军训结束,真正的大学画卷徐徐展开。课程表排得不算满,但内容深度骤然提升。《基础会计学》是开篇重头戏。阶梯教室里,头发花白、穿着灰色夹克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上,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不用PPT,一支粉笔,一块黑板,讲复式记账法,讲“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会计恒等式。
“会计是什么?”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台下,“会计是商业的语言,是企业的脉搏。它用最精确的数字,记录最复杂的经营。每一个分录,都是一笔责任的烙印;每一张报表,都是一段历史的缩影。你们选择了会计,就是选择了严谨,选择了清晰,选择了对秩序和美感的追求。”
陈星星坐在中排,听得入了神。黑板上的借贷符号、T型账户,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构成一幅清晰、对称、充满逻辑力量的结构图。这感觉,比他小时候拨动算盘解出一道应用题时的满足感更宏大、更深刻。他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字迹工整,条理分明。旁边赵磊已经开始打哈欠,小声嘀咕:“这老头儿念经呢?啥借啊贷的,听得我脑仁疼。” 陈星星没抬头,只是把笔记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下课铃响,老教授合上讲义,最后说了一句:“记住,会计的底线,就是不做假账。这不仅仅是职业要求,更是做人的底线。”这句话,像一颗钉子,楔进了陈星星心里。
大学的生活,远不止课堂。第一次班会,辅导员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女老师,姓周,说话干脆利落。她鼓励大家积极参与学生会和社团活动,“锻炼能力,拓展人脉”。赵磊积极响应,嚷嚷着要进学生会体育部,说那里“美女多,活动多”。孙鹏目标明确,直奔学习部。李明还在犹豫。陈星星对“人脉”这个词有点模糊,但“锻炼能力”听起来不错。他想起父亲说的“路要宽”,或许这就是拓宽的方式?他报了名,填的是看起来比较务实的“生活部”。
学生会面试在一间小教室里进行。生活部的面试官是两个大三的学长学姐。学姐留着利落的短发,眼神锐利;学长则笑眯眯的,看着挺和气。
“陈星星同学,你为什么想加入生活部?”短发学姐问,手指在报名表上点了点。
陈星星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手心有点出汗。“嗯…想…锻炼一下。生活部…管宿舍、食堂这些,贴近生活,能帮同学解决实际问题。”他回答得有点干巴,但很实在。
“那你觉得生活部目前工作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笑眯眯的学长接着问。
这个问题有点超出陈星星的预料。他愣了一下,想起刚入学时宿舍楼热水供应不太稳定的问题,还有食堂某个窗口的菜价似乎有点虚高。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这些观察和自己的建议(比如设立热水供应时间公示栏,建议学生会定期抽查食堂菜价成本)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素的观察和务实的想法。
学姐和学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学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学长则点了点头:“嗯,观察力不错,想法也实在。行,回去等通知吧。”
几天后,通知贴在宿舍楼下公告栏。陈星星挤进去看,在生活部的录用名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赵磊也挤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行啊星星!深藏不露!哥们儿进了体育部!以后有事说话!”孙鹏如愿进了学习部,李明则落选了,有点失落。
生活部的工作,琐碎得超乎想象。检查宿舍卫生,分发信件报刊,收集学生对食堂、澡堂的意见,组织“文明宿舍”评比,偶尔还要帮宿管阿姨处理些小纠纷。陈星星分到的任务主要是检查男生宿舍楼的部分楼层卫生。每周两次,他拿着评分表,挨个宿舍敲门:“生活部检查卫生。”然后走进去,目光扫过地面、桌面、床铺、阳台。看到乱扔的袜子、没倒的垃圾桶、堆满杂物的阳台,他会在评分表上认真扣分,并在“存在问题”栏里工整地写上:“地面有垃圾未清理”、“桌面物品杂乱”、“阳台堆放杂物过多”。他的字迹清晰,扣分理由明确,从不含糊。
这份工作让他见识了大学生活的另一面。有的宿舍干净得像样板间,被子叠成豆腐块,地板光可鉴人;有的则堪比小型垃圾场,气味感人,让人无处下脚。他也见识了各种性格的人:有客客气气配合检查的,有睡眼惺忪不耐烦的,也有嬉皮笑脸套近乎希望“高抬贵手”的。陈星星的原则很简单:按标准来。该扣的分,一分不少;该提的意见,一条不落。他不多话,也不解释,只是安静地执行。时间久了,同楼层的男生都知道,303那个叫陈星星的生活部干事,人话不多,但评分特别“较真”,一点情面不讲。有人背后叫他“铁面会计”。这外号传到陈星星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继续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任务。在数字和规则的世界里,他感到一种清晰的掌控感和秩序感,这是生活部繁琐工作中他找到的平衡点。
学业是主线,学生会是支线,而经济上的压力,则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暗线。江南财院的学费加上省城的生活开销,对他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父亲寄来的生活费,他需要精打细算。开学不久,他就从学长那里淘换到一本半新的《基础会计习题集》,省下了买新书的钱。食堂的饭菜,哪个窗口的素菜分量足又便宜,哪个窗口的免费汤味道最好,他很快就摸得一清二楚。他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专门用来记账。每一笔收入(家里汇款、偶尔的奖学金),每一笔支出(饭钱、书本费、日用品),都记得清清楚楚,精确到角。
“靠,星星,你这账本记得比会计账簿还细!”赵磊有一次瞄到,惊叹道,“有这个必要吗?”
“习惯了,”陈星星合上小本子,塞进抽屉,“心里有数,花着踏实。”他享受这种掌控收支平衡的感觉,就像解一道清晰的数学题。
光节流不够,还得开源。学校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主要是图书馆整理书籍和教学楼打扫卫生。陈星星申请了图书馆的岗位。每周有三个晚上,晚自习后,他需要到图书馆二楼阅览室整理散乱的书籍,把它们按照索书号准确归位。偌大的阅览室,灯光柔和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油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陈星星推着小推车,穿梭在书架间的过道里。他需要仔细核对书脊上的标签和架位上的标号,将那些被读者随手放置或放错位置的书,送回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这工作枯燥、重复,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但陈星星却从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感。指尖划过书脊上的编码,就像拨动无形的算珠;将一本放错位置的书准确地送回它的“家”,就像完成了一个完美的会计分录,让混乱归于秩序。有时,整理完一片区域,看着书架整齐划一的线条,他会轻轻舒一口气,仿佛内心的某个角落也被同时整理妥帖了。这份工作补贴有限,但足够他每周多打一份荤菜,或者买几本必需的学习资料。
大学生活并非只有学习和打工。周末,宿舍里气氛会轻松很多。赵磊热衷于组织各种活动:拉人打篮球,去校外新开的网吧联机打游戏,或者打听哪里有便宜的KTV。孙鹏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或自习室。李明则喜欢窝在宿舍看小说或者跟女朋友煲电话粥。
“星星!走!打球去!三缺一!”某个周六下午,赵磊抱着篮球在宿舍门口吆喝。
陈星星正在做《中级财务会计》的作业,一堆复杂的合并报表分录搞得他有点头大。他抬起头,犹豫了一下:“你们去吧,我这作业还没弄完。”
“哎呀,劳逸结合嘛!回来再写!”赵磊不由分说,上来就拉他胳膊。
架不住赵磊的热情,陈星星放下笔,跟着去了。篮球场上,他跑动不算积极,投篮也总打铁,但他防守很认真,喜欢卡位,喜欢抢篮板。一场球下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堆积在脑子里的借贷符号似乎也被汗水冲淡了不少。晚上,赵磊又嚷嚷着宿舍聚餐,AA制去校门口的小饭馆“搓一顿”。
小饭馆里人声鼎沸,弥漫着油烟和啤酒的味道。赵磊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招牌菜,又叫了几瓶冰啤酒。菜上来了,油汪汪的回锅肉,红亮亮的麻婆豆腐,绿油油的炒时蔬,香气扑鼻。大家举杯,冰凉的啤酒泡沫涌进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畅快。
“来,为咱们303的兄弟情谊,干杯!”赵磊豪气干云。
“干杯!”大家碰杯。
几杯啤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赵磊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如何“智斗”体育部部长,又如何跟隔壁班的班花搭讪。孙鹏推推眼镜,也难得地说了几句他参加数学建模竞赛的趣事。李明红着脸,小声抱怨他女朋友太粘人。陈星星话不多,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笑意,偶尔附和几句。他享受着这种集体的、放松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时刻。这与他独自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时的宁静,或者在自习室攻克难题时的专注,是截然不同的体验。他像在练习一种新的平衡术:在严谨的数字世界和喧闹的现实生活之间,在独处的孤岛与人际的海洋之间,寻找着自己的支点。
大二那年,计算器被更强大的工具取代了。学校机房配备了新电脑,会计系也开了《会计电算化》课。第一次坐在电脑前,开机,登录,打开那个叫做“用友U8”的财务软件界面时,陈星星有点懵。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复杂的菜单栏、陌生的操作指令,取代了他熟悉的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计算器的按键音。老师演示着如何建立账套,如何录入凭证,如何自动生成报表。鼠标的点击声代替了算珠的噼啪声。
“同学们,这就是趋势,”老师敲着讲台,“手工账是基础,但未来是信息化的时代。不会用软件,寸步难行。”
陈星星学得很认真,但也很吃力。他习惯了笔算和心算的清晰路径,对着冰冷的屏幕和抽象的流程,总感觉隔了一层。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在机房练习,一遍遍熟悉那些操作步骤。有时,复杂的业务逻辑在软件里需要绕好几个弯才能实现,他会下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流程图,或者拿出那个蓝色计算器复核关键数据。一次课间,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死活平不了的总账报表皱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像是在拨动看不见的算珠。坐在旁边的孙鹏看到了,推过来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试试看这个逻辑,是不是你那个固定资产折旧模块设置错了?”陈星星接过来,按照孙鹏的思路调整了参数,报表瞬间平衡了。他松了口气,对孙鹏感激地笑了笑。数字世界的底层逻辑没变,只是表达和操作的工具变了。他需要做的,是适应新的“算盘”。
时间在课程表、学生会会议、图书馆勤工俭学、宿舍聚餐和机房练习中,像指间的流沙,不经意就溜走了四年。陈星星的成绩单算不上惊艳,但每一门专业课都稳稳地踩在良好线上,没有挂科,也没有特别突出的高分。他拿过一次校级三等奖学金,不多,但足够他给家里寄点东西,或者请宿舍哥们儿吃顿烧烤。那把锁在抽屉深处的枣木算盘,只在一次宿舍整理旧物时被赵磊翻出来过。
“哟!星星,这啥古董?算盘?”赵磊拿在手里掂量着,好奇地拨弄了几下,算珠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嗯,家里带来的。”陈星星接过来,手指习惯性地在光滑的算珠上滑过。
“这玩意儿现在谁还用啊?都电脑时代了!”赵磊不以为意地笑着,又去翻看别的了。
陈星星没说话,默默地把算盘用布重新包好,放回抽屉最深处。它确实过时了,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符号。但它承载的某种东西——对清晰、秩序和掌控感的追求——似乎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以新的方式,在他学习会计电算化、整理图书馆书籍、甚至管理自己那份微薄的生活费时,悄然发挥着作用。
毕业季在初夏的蝉鸣中如期而至。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憧憬。散伙饭吃了一顿又一顿,KTV里吼哑了嗓子,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成了拍照的背景板。招聘会一场接一场,西装革履的身影穿梭在校园里,空气中飘荡着简历的油墨味和隐约的焦虑。
陈星星的目标很明确:找一份会计工作。他穿着用勤工俭学攒的钱买的廉价西装,带着精心修改过多次的简历,奔波于各大招聘会。他的简历不算出彩:非顶尖名校,成绩中上,没有耀眼的实习经历(图书馆整理书籍的经历在HR眼里显然不算“专业相关”),也没有过硬的家庭背景。他投了很多份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面试机会,也常常止步于初试。面试官的问题大同小异:“为什么选择会计?”“你的职业规划是什么?”“你认为自己的优势是什么?”陈星星的回答也总是那几套:喜欢数字的严谨和逻辑性;希望从基础做起,积累经验,成为一名专业的会计师;踏实、认真、细心,有责任心。他的回答像他记的账本一样,清晰、准确,但似乎缺乏一点让人眼前一亮的“亮点”或“激情”。在人才市场汹涌的浪潮中,他就像一颗普通的石子,难以激起多大的浪花。
最终定下工作,是在毕业典礼前一个月。一家位于省城郊区的二甲医院财务科招核算会计。招聘启事上的要求不高:本科,会计相关专业,踏实肯干。陈星星投了简历,面试过程出奇地顺利。财务科科长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女同志,姓吴。面试时,她没问太多花哨的问题,主要问了他对医院会计特点的了解(陈星星老实说不太了解,但强调学习能力强),以及如何看待工作中的细致和耐心(陈星星举了图书馆整理书籍的例子)。吴科长翻看着他整洁的简历和工整的笔迹,又问了几个关于固定资产折旧和成本核算的基础概念,陈星星对答如流。
“嗯,行。”吴科长最后点点头,“我们医院财务工作比较琐碎,需要坐得住,要细心,不能出错。待遇可能比不上那些大公司,但该有的都有。能接受吗?”
“能接受。”陈星星回答得很干脆。这份工作,和他大学四年走过的路一样,平实,不耀眼,但能落脚。他需要这样一个起点。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湛蓝,阳光灿烂。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的毕业生们挤满了礼堂,像一片涌动的黑色麦浪。校长在台上慷慨陈词,祝福大家前程似锦。陈星星坐在人群中,听着周围同学兴奋的低语和偶尔的抽泣,心情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当念到他的名字,他走上台,从系主任手中接过那卷用红丝带系着的毕业证书。纸张挺括,墨迹清晰。他握在手里,感受着那微沉的重量,像握住了四年时光的凝结物。没有激动人心的欢呼,只有一种任务完成后的如释重负和即将踏入新旅程的平静。
回到303宿舍,最后整理行李。被子、蚊帐、书本、杂物……四年的痕迹被打包进几个箱子和编织袋里。宿舍里空荡了不少,弥漫着离别的味道。赵磊签了老家一个体育用品公司的销售岗,正意气风发地打电话联系物流。孙鹏凭借优异的成绩和竞赛证书,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书桌上还堆着没看完的文献。李明在家人安排下,回老家进了银行。大家互相帮忙打包,说着“以后常联系”、“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笑声里带着一丝强撑的轻松。
陈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目光扫过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小空间,最后停留在那张书桌上。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只剩下那个用旧布包裹着的枣木算盘。他把它拿出来,解开布包。油亮的木框,圆润的算珠,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四年了,它一直被锁在黑暗里。他拿起它,手指轻轻拨动了几下,“噼啪、噼啪”,清脆的声音在略显空荡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熟悉感。赵磊闻声看过来,笑道:“哟,星星,还带着你这宝贝疙瘩呢?准备去医院算账用?”
陈星星笑了笑,没说话。他拿起那块旧布,重新将算盘仔细地包裹好。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它塞进行李箱的底层,而是放进了随身的双肩背包里,贴着后背的位置。沉甸甸的,一如当年他第一次踏上村小那条土路时的感觉。
走出宿舍楼,阳光有些刺眼。他背着包,拖着行李箱,汇入离校的人流。回头望了一眼爬满常青藤的红砖教学楼和巨大的玻璃幕墙图书馆。象牙塔的时光结束了。加减乘除的平衡术练习了四年,如今,他带着一本毕业证书,一把古老的算盘,和一颗习惯了按部就班、追求清晰秩序的心,即将踏入一个名为“社会”的庞大账簿。前方等待他的,是医院的消毒水味,是生老病死的常态,是更复杂、更难以计算的现实人生。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走向公交车站的方向。背包里的算盘,随着他的步伐,隔着布料,轻轻硌着他的后背,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微弱而笃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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