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风,五年如一日地呼啸着,卷起粗砺的沙尘,挟带铁锈般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遍遍扑打这座饱经风霜的雄关。
沈赏客独自立于城楼垛口之前,身影如枪,目光越过苍茫原野,投向暮色中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峦。
山峦背后,便是北狄人生息繁衍的广袤草原,而她,与这座城,已在此蛰伏整整五年。
“是时候了。”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进身后那人耳中。
崔知微静立一步之外,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星芒般的寒光,如暗夜流星,倏忽即逝,他并未出声询问,只淡淡接道:
“将军要动?”
沈赏客的手指缓缓收紧,握上腰间剑柄,冰凉触感自掌心蔓延,却仿佛点燃了沉寂五年的血性与战意。
她一字一句道:“五年了,北狄那群豺狼,伤口早已舔舐完毕,该轮到我们了。”
五年前,他们查出连州周猛与朝中丞相勾结,私屯死士、暗藏铁矿、秘铸兵器。密折送入京城,如石沉大海;再遣人告御状,最终却只推出一位周临安顶罪,草草结案。
一切皆表明,丞相根基深厚,仅凭这些,远不足以撼动。
他们需要更大的筹码,更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亲自入京,当面觐见的时机。
这一等,便是五年。
沈赏客语气冷峭;“这些人欠下的血债,也该清一清了。”
崔知微的目光同样投向远山,暮色将他眸中的深邃染得愈加幽暗,仿佛能穿透千山万壑,窥见彼方正上演的乱局:
“北狄老王病重,金帐王庭内斗不休,此时确是良机。”
他话音微顿,声线渐沉,带上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至于京城,陛下又‘病’了,太子监国,皇后垂帘,加封将军为镇北将军、总揽北境军政的圣旨已在路上。”
沈赏客倏然侧首,看向崔知微面具下那双看不透的眼睛,唇角轻扬:“军师的消息,总比边关的驿马快上几步。”
崔知微低笑一声,如风过深谷:“职责所在,将军剑锋所指,崔某自当竭力,为将军扫雾照明。”
城楼之上,风声骤烈,卷起二人衣袍猎猎作响,沉寂五年的北境,似也在这风中隐隐震动。
圣旨抵达军城那日,天色昏沉如墨。
钦差大臣一身猩红官袍立于风中,双手高擎明黄卷轴,嗓音尖利地划破压抑的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冗长骈文回荡在校场之上,披甲将士静默如山,沈赏客单膝跪于最前,玄甲冷铁衬得她面容静如深潭。
她垂眸望着地上翻卷的沙尘,仿佛一切歌功颂德都与己无关。
直至——
“陆辞潇戍边有功,屡破北狄,忠勇可嘉,特册封为镇北将军,统领北境三军,赐虎符,总制边务……”
“陆辞潇”三字入耳的一瞬,她眼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又迅速归于平静。
双手稳稳接过圣旨,声音低沉无波:
“臣,领旨谢恩。”
钦差走后,军帐中烛火微晃。
崔知微如墨影流泻般悄无声息地出现。
沈赏客背对着他,缓缓展开那道明黄绢帛,“陆辞潇”三字如刺,扎入眼中。
她唇角弯起冰冷弧度:“借刀杀人,真是永不过时的把戏。”
北狄势大,朝廷无力征讨,又恐养虎为患,如今狄人内乱,便想借镇北军这把刀斩除心腹大患,待两败俱伤,再顺手将他们也一并抹去。
崔知微颔首:“庙堂算计,向来如此,将军既已看破,何不将计就计?”
沈赏客指尖重重按过那道名字,如按下某种决绝的开关:
“既然朝廷要用这把刀,那便让这把刀,先劈开北狄的金帐!”
帐外,闷雷炸响,电光撕裂层云,瞬间照亮她冷硬侧脸与眼底汹涌的风暴。
大雨倾盆而下,如战鼓擂响山河,地图上,北狄王庭的位置被一支铁箭狠狠钉穿。
北境初雪夜。
镇北军铁骑如黑色洪流,撕裂雪幕,直扑王庭。
一切皆如崔知微所谋:他抛出虚假辎重路线,令北狄诸位王子自相残杀、调离精锐,王庭守备空虚至极。
沈赏亲率轻骑,抄险道、越雪谷,人衔枚马勒口,顶风跋涉三日,终于黎明前最暗之时,望见那座金顶毡帐群。
她勒马高坡,剑指王庭:
“镇北军——破庭!”
“杀——!”
怒吼如雷,铁骑轰然席卷而下,火把掷出,烈焰腾空,顷刻吞没金帐,哭喊声、兵刃撞击声、马蹄践踏声交织一片,血与火染红雪原。
北狄王子阿尔丹策马挥刀,试图抵抗。
沈赏客挽弓如满月,一箭裂风而去,将他射落马下。
远处金帐帘动,北狄王惊惶奔逃,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将军!追不追?”程猛提刀奔来,浑身浴血。
沈赏客望向雪原深处,缓缓摇头:
“穷寇莫追。我们的目标……已达到了。”
她走向被缚的阿尔丹,少年王子被迫抬头,眼中尽是屈辱与不甘。
沈赏客居高临下,声音冷如寒冰:
“殿下,草原的日子结束了,随我们进京吧。”
翌日夜,边城关隘。
盛大的庆功宴在关城内炽热展开,与昨日的血腥厮杀恍如两个世界。
巨大的篝火噼啪燃烧,烤全羊的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焦香四溢。
将士们卸下染血的铁甲,露出疲惫却亢奋的笑,大碗酒浆在粗粝的手中传递,豪迈的笑语与苍凉的歌声搅动夜空,庆贺这场必将铭刻史册的大捷。
然而,主帅帐内,却是一室与外间喧沸截然相反的寂静。
沈赏客并未赴宴,她独坐案后,一盏孤灯映着她沉静的侧脸。指尖无意识、一遍又一遍地抚过桌面上那道明黄圣旨,其上以金线绣出的五爪龙纹凹凸分明,冰凉的触感硌着指腹,仿佛能渗入骨髓。
跳跃的火光映进她深不见底的眸中,明明灭灭,翻涌的不是胜意,而是更深、更沉、无人能窥的思虑与寒霜。
帐帘无声掀起,漏进一缕外边暖热的喧嚣。
崔知微走了进来,银面具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将一切情绪掩藏其后。
他静立光影交界,目光在她流连龙纹的指尖停留一瞬,才低声开口,声线平稳,如雪夜之风拂过冰面:
“大胜之夜,将军独坐帐中,所思为何?”
帐内空气因这一问愈发凝滞,外间的欢腾被厚帘隔绝,只余灯芯细微噼啪,与龙纹之上无声流转的暗涌。
“想当年。”
她声音低沉,似从地底传来,字字浸着经年不化的血与痛,目光似穿透火焰,望见多年前那片血染的沙场。
“父亲战死,近三十万镇北儿郎埋骨,朝廷援军,为何迟迟不至?”
她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案面,声里压着惊涛:“陆辞潇青州星夜回援,那支伏击于峡谷、用着军中制式刀兵的玄甲军,当真是丞相所派?”
空气凝固如铁,沉重的往事如巨石压下,染血的帅旗、将士绝望的怒吼在她脑中翻腾,每一次想起,皆如再度剜心。
崔知微沉默片刻,那沉默非是回避,反似某种决意的沉淀。
再开口时,声异常平稳,带着洞悉世事的笃定:“沉疴积弊,非一日之寒。京城之水,深逾万丈,但此次回京——”
他语意微顿,复又清晰,“龙潭虎穴也好,魑魅魍魉也罢,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沈赏客倏然抬眸:“军师要我同行?”
崔知微微微颔首,面具下唇角似有一丝极淡弧度,如尘埃落定:“自然。”
三日后,西门。
天光破晓,边塞晨曦凛冽清寒,沉重城门在绞盘闷响中缓缓洞开。
沈赏客一身玄色鱼鳞细甲,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如焰。
她端坐漆黑战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枪,盔下面容冷峻如冰,唯有一双深眸,燃着十年未熄的复仇之火。
身旁是亲卫首领苏端墨,腰间双剑,左脸一道旧疤平添悍厉。
其后,是肃杀沉默的两千亲兵,皆乃当年余生的镇北老卒,由偏将程猛统领。
铁甲森然,枪戟如林,沉默中蕴着撕裂一切的悍锐。
他们拱卫着一辆特制精铁囚车,车内,北狄王子阿尔丹肩伤未愈,双手锁链森寒,乱发贴于苍白的额。
那双曾桀骜的眼,此刻只剩屈辱的灰败与刻骨恨意,死死钉在前方沈赏客的背上。
而另一股无形之力,一千暗卫,如融于晨雾的幽影,不着铁甲,只穿深色劲装,气息内敛,行动悄无声息,默随暗处。
统领柳一诩面容冷硬如岩,目光锐利如鹰,是沈赏客身后最深的影。
骠骑将军李岳,这位定海神针般的老将,奉命留守边城,坐镇大营。
此刻他独立城楼,目送这支承载血仇与使命的队伍启程,布满风霜的脸上,凝重与期许交织。
队伍最核心处,与沈赏客并辔而行的,是军师崔知微,依旧一袭青衫,一副银色面具流转冷光,在熹微晨色中格外醒目。
队伍缓缓驶出城门,踏上通往京城的漫长官道。
出乎意料,道旁早已挤满闻讯赶来的边城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无数双眼盛满热切、感激、忧切与不舍。
欢呼声如海啸骤起,冲破清晨寂寥:
“萧将军!”
“镇北军定要平安归来!”
“替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啊!”
沈赏客的脊背几不可察地一僵。她没有回头,未看那些热切面孔,只握缰的手猛地收紧,粗糙皮革陷进掌心,指节根根泛白。
目光越过喧嚷人海,越过绵延官道,坚定不移投向南方,那权力交织、迷雾深重的帝京。
五年饮冰,难凉热血。
此路通往真相,通往仇敌,通往她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审判之地。
血债,终须血偿。
队伍在百姓的目送与呼喊中,渐化作天地之交一道沉默而坚定的墨线,朝着未知的风暴中心,迤逦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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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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