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繁华与边城的肃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沈赏客押送北狄王子入京那日,长街两侧人潮涌动,欢呼声震耳欲聋。
她高坐战马之上,一身玄甲映着冷冽秋阳,面容却静得像一潭深水。
风拂过她的盔缨,捎来两侧楼阁飘落的香帕与鲜花,她目光扫过,心中想的却是边城的风,总是裹挟砂石,刮得人脸生疼,也卷得战旗猎猎作响。
走在她身侧的崔知微银面具下的唇角微抿,忽的低声道,声音只有二人听得清:“这京中的风,果然比边关软得多。”
沈赏客并未侧首,只淡淡回道:“软风蚀骨,未必是好事。”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目光却再一次掠过城楼上高悬的旌旗,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讥诮。
大殿之上,琉璃映金,御香缭绕。
北狄王子被押入殿时,原本肃穆的氛围顿时被窃窃私语搅乱,如何处置这位敌酋,立刻引来朝臣纷争。
一位礼部老臣率先出列,声如洪钟:“陛下,臣以为,北狄既已俯首,当以和谈为上,方显我朝天恩浩荡!”
话音未落,一名兵部侍郎便冷笑着急步上前:“王大人此言差矣!北狄狼子野心,屡犯我边关,若不斩首示众,何以扬我国威,告慰边关将士亡灵?”
“侍郎大人莫非是想重启战端?可知粮草兵饷耗费几何?边关百姓又当如何?”户部尚书立刻出声反驳,语带机锋。
“难道我朝天威,竟需向蛮族妥协不成?”
争论愈烈,字字句句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暗藏刀光剑影,皆指向北境兵权与那北境的资源调配之利。
崔太傅垂眸静立,神色未动,可他身后一众门生故旧却言辞激烈;
另一侧,丞相虽未直接开口,但吏部与兵部之人皆以他马首是瞻,与太傅一派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在这喧嚣声中,刑部尚书苏衍却面色发白,冷汗涔涔。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身披戎装、英气逼人的“镇北将军陆辞潇”身上——那眉眼,那身形,分明是他那胆大包天的外甥女沈赏客!
她怎敢、怎敢冒充朝廷命官,还是统军大将!竟还真的做到了如此地步!
苏衍只觉得脖颈后冷风嗖嗖,仿佛下一秒就要身首异处,他下意识地想扶正自己的官帽,手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只得强自按捺。
就在争论渐息,几乎要以皇后一派的“和谈”之论定音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伴随内侍惊慌的低呼:“太子殿下到——”
满殿霎时寂静。
只见当朝太子衣衫不整,发冠歪斜,满身酒气踉跄入殿。
珠帘之后,皇后的声音缓缓传来,听不出喜怒,唯有一派轻描淡写的温和:“太子近日为国事操劳,难免疲惫失仪。回宫后自当深刻反省。”
一句话,便将这足以震动朝野的失仪轻轻揭过。
沈赏客垂眸,掩去眼底骤然升起的寒意,她听见身侧程猛极轻地哼了一声,而苏端墨则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犒赏三军,皆有封赐,唯独对首功之将“陆辞潇”,却无一人提及,仿佛他浴血奋战、收复失地、擒获敌酋的功绩,从未存在过。
庆功夜宴设于太和殿,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金杯玉盏,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音靡靡悦耳,身姿曼妙的舞姬翩跹如蝶,织出一派太平盛世的浮华幻景。
沈赏客坐于席间,眼前是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许多是她数年未曾见过、甚至叫不出名字的。
耳畔是君王与臣子的笑语欢声,她却只觉得胸口滞闷,这些酒馔价值几何?可抵边关将士多少日的粮草?那些被层层克扣、迟迟不到的军饷,又是否化作了眼前这曼舞轻歌?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皇后凤目流转,含笑望向下首的沈赏客,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
“陆将军年少有为,威震北境,实乃国之栋梁,只可惜府中夫人早逝,中馈无人,终究不成体统。
长年征战在外,回府却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岂不令人心疼?”
她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落向席间一位身着华服、姿容清丽的少女,语气愈发温和:“安宁公主温婉贤淑,蕙质兰心,与陆将军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陛下与本宫瞧着,都觉得甚是圆满,今日便赐婚二人,喜结良缘。”
殿内霎时间寂静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赏客身上。
她缓缓起身,抬手行礼,金属护腕碰撞发出清冽的铿响,她垂着头,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愈发显得低沉:“臣,陆辞潇,谢皇后娘娘厚爱。”
心中却已巨浪滔天,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砸落,拒是死,受,亦是死。
皇后满意颔首,仿佛只是成就一桩美事,语气轻快道:“既然如此,这婚事便定在下月,今日宫宴,再添一喜,众卿务必开怀畅饮,不负良辰。”
她举杯,笑意盈然,不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那位安宁公主始终微垂着头,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刹那,才抬眸飞快地瞥了沈赏客一眼,那眼神深处,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冷色。
沈赏客踏进御赐的镇北将军府时,暮色正沉沉压下来。
府邸显然空置已久,阶前杂草蔓生,檐角结蛛网,风过时带来陈旧的尘埃气。
更不必说四周错综的暗巷与邻楼,处处皆可藏人,处处皆可窥探。
程猛一口灌尽杯中凉茶,重重将茶盏顿在桌上,粗声道:“咱们这位陛下,瞧着懦弱无能,竟被个后宫妇人拿捏得死死的,真真是……”
“程将军,”
锦带执壶为他续茶,声音轻柔似水,却让程猛猛地一噤,“慎言!隔墙有耳,这府邸四周眼睛多着呢。”
程猛讪讪拍了自己嘴巴一下,不敢再多言。
锦带生得温柔貌美,说话也总是慢声细语,可军中熟知她的人却从不敢轻易招惹。
她能用最文雅的词句将人骂得晕头转向,待你回过味来,早已追悔莫及。偏生将军总觉她柔弱可欺,处处维护,叫人憋屈又无奈。
崔知微蹙眉沉吟:“赐婚这一步,当真精妙,一旦尚了公主,他们便有借口插手镇北军事务。
我今日特意打听过,开春时京中便开始修建公主府,规制极高,绝非虚设,怕是存了要将您长久留在京中的心思。”
沈赏客指节收紧,掌中茶盏微微作响:“今日未赐爵位,恐怕正是为此预留后手。待成婚后,随便封个闲散侯爵,便能顺理成章收走兵权。”
“看来,进京后的第一道难关已经到了。”苏端墨斜倚在官帽椅上,指尖拈着块杏仁酥,姿态闲散得近乎放肆。
这在场的众人里唯独他不怎么怕锦带,甚至在她瞪来时变本加厉地瘫软下去,眉梢眼角都写着“你能奈我何”。
这时,隐在阴影中的柳一诩忽然动了,他无声无息地走到明处,斟了杯茶慢慢饮尽,而后径直坐在苏端墨身旁。
苏端墨瞬间坐直了身子,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这位冷面阎罗。
柳一诩治人的手段极狠,晨练时若被他“特别关照”,少不得要脱层皮。
军中除了将军无人能胜他,而即便是将军,若真遇上他暗卫时的杀招,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众人见苏端墨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皆忍俊不禁,锦带此时气也顺了,竟将本该端给将军的那碟芙蓉糕,轻轻放在了柳一诩手边。
沈赏客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一时无言,锦带却恍若未觉,转身便出了花厅,沈赏客只得默默收回手,狠狠瞪了苏端墨一眼。
苏端墨委屈地扁嘴,想辩解又不敢出声,只好蔫头耷脑地继续听众人分析局势。
其余人默契地无视了这场眉眼官司,各自正色,将今日所见所闻细细梳理,商讨应对之策。
沈赏客最后总结道:“如今我们所知甚少,不过原本我们初来乍到,京都各方势力都盘根错节,眼下倒是给了我们撬开缝隙的契机。”
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渐沉:“未来一段时间,我便借着这婚约,拜访拜访各方‘长辈’,总要趟一趟,京都的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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