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州城内,长街如织,人流如潮。锦衣华服者甚众,身后往往随着三两小厮,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再过几日便是州牧夫人生辰,各方来贺之人络绎不绝,街巷之间车马塞途,喧声盈耳,沈赏客一行十数人随人流缓步入城,倒也并不惹眼。
“现在可明白了,为何定要锦带姑娘同来?”崔知微手执一柄竹骨折扇,扇梢朝前方轻轻一点,低声向身侧的柳一诩笑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顺其指向望去,便见一位衣饰华贵、姿容俊朗的年轻郎君,正含笑揽着一位身形娇小的妇人。
那妇人眉眼灵动,顾盼间流转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对市集诸般物件皆显露出孩童般的好奇。
“夫君,你瞧那笼中的雀儿,多可怜啊,”
她声线柔软,拽着郎君的衣袖,眸中漾着纯粹的不忍,“我们买下它们,放它们自在飞去,可好?”
“好好好,夫人心善,便都买下来予你放生。”那郎君模样宠溺,指尖银票一递,竟将整个摊子的雀儿尽数买下。
妇人顿时笑生双靥,那欢喜纯粹明亮,不染半分尘埃,引得周遭行人纷纷侧目,暗自心道:这般娇憨灵动、被爱意浸润的小娘子,与那俊朗郎君站在一处,真真是一对璧人。
“瞧这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劲儿,演得倒是十足逼真。”崔知微以扇掩唇,声线压得极低,语带调侃。
柳一诩却蹙紧眉峰,目光下意识追随着前方那抹娇俏的身影:“可她半点武功不会,身子又单薄,若有个万一……”
“有我三人看护,还保不住一个小姑娘?宽心罢,”
崔知微瞥他一眼,心下微异,这素来冷静自持的同伴,何时变得这般忧心忡忡,“少爷既执意带她,自有其深意。”
柳一诩闻言一怔,似也察觉自己关切过甚,旋即敛色沉默。
如今他扮作随行护卫,崔知微则是因“火烧毁容”而戴着半张银面具的阴沉管家,前方那一双,自是自家“少爷”与“少夫人”。
大致探明城中情势后,一行人径直往州牧府邸行去,至此时,连崔知微与柳一诩皆暗提一口气,掌心沁出薄汗,此计终究是兵行险着。
府门前,沈赏客端足架势,扬声道是州牧的姑姑、姑父到访,命门房速速通传。他
二人容色自若,身后随从却是个个脊背生汗,崔知微此刻深庆幸脸上面具遮掩了所有神情;柳一诩则板着脸充任冷面护卫,唯有悄然攥紧的双拳,泄露了心底波澜。
门房小厮倒未多疑,州牧祖父在世时子嗣繁多,老太爷自己恐怕都认不全,沈赏客赌的正是这层疏远关系与深闺女眷难以辨认。
花厅内,不过片刻,便闻脚步声缓缓而来,州牧周临安携夫人严氏。
“不知是哪位姑姑莅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侄儿也好出城相迎。”周临安言语客气,眼底却藏着审视,他倒不真以为有人敢冒充,只疑是某位庶出姑姑有事相求。
锦带闻声抬眸,一双秋水明澈见底,毫不躲闪地迎向他,嗓音柔婉得能滴出水来:“侄儿认不得也是自然。我排行十二,家母是石姨娘,我娘入门时,你早已成家掌事了呢。”
她目光纯挚得不掺一丝杂质,周临安与她对视片刻,竟觉这般剔透的人儿绝无作伪之可能。
再细想,确记得祖父晚年纳过一房石姓姨娘,风闻颇有色艺,观此女容貌气度,其母是美人无疑。
一旁的州牧夫人严氏心底冷笑:好一副我见犹怜的狐媚相,果是妾室养的,上不得台面,周家这贪好美色的根性,真是代代相传。
她出身名门嫡系,向来最厌妾室庶出,此刻面上却笑得雍容:“原来是十二姑姑,一路辛苦。快请坐。”
她目光掠过沈赏客,心道肯娶庶女为正室的,想来也非什么显赫人家,便言语轻慢:“这位便是姑父了吧?不知在何处高就?”
沈赏客从容一笑,报上早已备好的身份:“齐城束家,束子丘,做些皇商买卖,糊口而已。”
周临安目光微动,束家皇商的名号他确有耳闻,再见对方衣饰考究,气度不凡,疑心稍减。
严氏却只轻抚茶盏,眼底轻蔑未减,皇商又如何?终究是士农工商末流,无根无基。
虚情假意地寒暄后,几人被引至客房安置。
门一关上,锦带便轻轻吁了口气,指尖微凉:“方才真是吓着我了。”
那周夫人的目光,像是能剥开人的皮囊,看清内里。
“做得很好。”
沈赏客温声安抚,随即神色一肃,“接下来才是正题,知微,你设法与府中下人攀谈;一诩,留意府中护卫布防与换岗间隙;锦带,”
他看向她,“你只需保持这般天真模样,多看,多听,记住这府里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路径走向。”
锦带认真点头:“我记下了。”
柳一诩看向她,喉结微动,终是忍不住低声叮嘱:“一切小心,若有不适,立刻告知我……我们。”
锦带抬眼看他,嫣然一笑:“知道啦,多谢柳护卫。”
那笑容晃眼,柳一诩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两日,几人各司其职,崔知微从碎嘴的下人口中探听到州牧夫妇并非表面那般和睦,周临安颇惧内,府中大小事务实则由严氏把持,柳一诩则摸清了书房周遭的守卫规律。
最关键的一夜,柳一诩以迷香短暂放倒书房外守卫,沈赏客用复制的钥匙开启暗格。
锦带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指尖飞快地掠过账册页脚,目光沉静,如同吸纳一切的黑洞,将那些密麻麻的数字与名目尽数刻入脑中。
时间滴答而过,如同催命符,终于,她抬起眼,轻轻颔首,账册被迅速归位,痕迹抹除。
然而,严氏显然已嗅到风声,次日,府中戒备陡然森严,他们院外窥探的视线明显增多。
“必须走了。”沈赏客当机立断。
借口辞行被严氏皮笑肉不笑地“挽留”后,当夜,月黑风高,几人决定铤而走险。
“跟我来。”锦带低语,她脑中已清晰地浮现出这府邸的立体图卷。
她领着三人,如幽灵般穿行在深夜的廊庑庭院之间,巧妙地避开一队队巡守卫兵,时而隐于假山之后,时而蹑足越过月洞门。
她的记忆力精准得可怕,甚至记得哪处台阶略有松动,哪段路面鹅卵石易发出声响。
柳一诩紧随她身侧,手中紧握刀柄,时刻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专注而坚定的侧脸上,这与白日里娇憨天真的“少夫人”判若两人。
终于,他们潜至一处偏僻废院墙下。
就在柳一诩率先翻上墙头,欲探查外界时,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尖利呼哨:“有贼人!往西边跑了!”
“走!”沈赏客低喝。
柳一诩迅如猎豹般跃下,瞬间解决墙外两名闻声而来的守卫,几人迅速落地,投入连州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
身后,州牧府内火光大亮,人声鼎沸,追兵的呼喝声与脚步声迅速迫近。
“这边。”
锦带毫不犹豫,钻入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
她对这座城的记忆如同掌纹般清晰,哪条巷子互通,哪处有暗渠可涉水而过,哪家客栈的后门夜不落栓,她带领着众人,在迷宮般的街巷中穿梭,如同最灵巧的游鱼,一次次将追兵甩在身后。
疾奔中,她的发髻散了,呼吸急促,却始终没有慢下脚步,那双总是盛着天真无辜的明眸,此刻在夜色中亮得惊人,闪烁着智慧与冷静的光芒。
最终,在天色将明未明、最是昏暗的时刻,他们凭着锦带匪夷所思的记路之能,有惊无险地逃出连州城,消失在了茫茫晨雾之中。
直到确认安全,在一处隐蔽林间停下歇息时,锦带才仿佛脱力般微微踉跄了一下。柳一诩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纤细。
“没事吧?”他声音不由得放得极轻。
锦带摇摇头,缓过气来,竟抬起脸对他笑了笑,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有几分小小的得意:“我……我都记下来了。”
她借来纸笔,就着天边微熹的晨光,屏息凝神,开始默写。那些庞大的数字、隐秘的代号、错综复杂的往来条目,从她笔端涓涓流出,分毫不差。甚至,她还在一旁空白处,细致地绘出了连州城防的几处关键薄弱点。
沈赏客拿起那墨迹未干的纸张,眼底寒光凛冽:“周临安不过是个傀儡!严家,乃至宫里的那位丞相,才是真正蛀空国库、养寇为患的巨蠹!锦带,你立了大功!”
崔知微叹息:“真是神乎其技。”
柳一诩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锦带单薄的肩上。锦带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撞入一双复杂而专注的眼眸中,那里面的情绪,似乎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带着他体温的衣袍,耳根悄悄染上一抹极淡的红晕。
晨光彻底驱散薄雾,照亮前路,也映照着几人各异的心事与未来莫测的征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