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初透,薄雾如纱尚未散尽,氤氲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凉意。
沈赏客一身素色常服,腰悬佩剑,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座巍峨矗立的丞相府。
朱漆大门高耸如城阙,石狮踞守两侧,目光如炬,森然欲动。
往来仆从虽衣饰整洁、步履轻悄,却无一不透出深宅大院的威仪与压抑。
她随管家步入正厅,面上带着武将见文臣时那份恰到好处的谦逊,拱手行礼:“末将陆辞潇,见过丞相大人。”
目光却如轻羽般掠过四周,墙上所悬并非寻常富贵人家的俗艳之作,而是前朝名家的山水真迹,笔力苍劲、意境幽远。
巨大的檀木屏风上绣着苏绣极品,仙鹤云纹栩栩如生,就连奉茶所用的盏具,亦是官窑所出的青釉薄胎贡品,釉色清润,触手生凉,非皇室亲贵不可得。
每一处细微之处,皆在不声不响地诉说着这位当朝首辅的权势与圣眷。
年过五旬的丞相端坐主位,面容保养得宜,笑容如熨烫妥帖的绸缎,温煦之下藏着疏离:“陆将军快快请起,将军年少有为,统领镇北雄师,威震北疆。
安宁公主端方贤淑,深得陛下与皇后娘娘喜爱,此番赐婚,实乃天作之合,可喜可贺。”
他声线温和,字字却如裹着绒布的钝器,一下下敲在沈赏客心口。
她立即垂眸,语气谦恭却不失分寸:“丞相大人过誉!末将一介武夫,侥幸于沙场挣得微名,能尚配金枝玉叶,实在惶恐,唯恐委屈了公主殿下。”
丞相捋须轻笑,话锋却如毒蛇吐信,倏然一转:“老夫听闻,将军与刑部苏尚书,似乎颇有渊源?”
沈赏客心头骤紧,苏衍,她的亲舅父。自她以“陆辞潇”之名重掌镇北军,舅父虽未施以援手,却也未曾明面划清界限。
这份沉默的维系,于京城这潭深水中,本就是一道极微妙的涟漪,丞相此时提起,意欲何为?
她面色不改,连眼风都未动分毫,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之事:“苏尚书确是末将亡妻沈氏的舅父,若论亲辈,自然有旧,只是……”
她话音微顿,适时掺入一丝沉痛与疏离,“沈家满门英烈,末将虽承陛下信重接管镇北军,终究只是外姓女婿,身份尴尬,苏尚书似也有些心结,这些年来往甚少,情分早已淡薄。”
她巧妙将“疏远”归因于家门变故与自身处境,不露破绽。
丞相笑容依旧,眼神却如薄刃,似要剖开她每一寸神情,他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显是未全信。
随即,他又如闲话家常,轻描淡写地推向另一处险滩:“说起报国,将军几年前在连州剿匪,可是立下了大功。”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连州距北境边关,恐有数百里之遥吧?将军军务繁忙,怎会亲赴那等偏远之地剿匪?
不过,也幸得将军神勇,不仅扫清匪患,更拔除周临安这蠹虫,揭出他私采铁矿、意图不轨之重罪!此等逆贼,死有余辜。若非将军雷霆手段,丰饶矿藏恐已落入宵小之手。陛下也因此得益,将军功在社稷啊!”
沈赏客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顿时堆满窘迫,声线都带了几分“无地自容”:“丞相大人快莫羞煞末将!此事说来实在汗颜,末将岂是特地去剿匪?实是军中几个弟兄返乡探亲,路经连州被悍匪掳去勒索,末将心急如焚,只带了几名亲卫匆匆赶去救援。”
她重重一叹,满脸懊恼:“结果技不如人,反中埋伏,也被贼人生擒!若非手下弟兄拼死相救,趁乱将末将抢出,这条命早交代在匪窝了。
当时只顾狼狈逃命,连滚带爬,何曾分辨什么铁矿、私采?至于周临安之事,更是闻所未闻!大人所言,实在令末将惶恐!”
丞相眯起眼,嘴角仍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锐利目光似要穿透她精心经营的窘迫,他身体微倾,似欲再问。
恰在此时,厅堂深处那面苏绣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环佩相击之音,清越婉转,霎时划破厅中凝滞的空气。
一道着浅碧宫装长裙的倩影款步转出,安宁公主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发间只簪一支素雅白玉步摇,流苏轻颤,衬得人如雨后新荷,清丽不可方物。
她目光温婉落向沈赏客,声线柔和似春水:“陆将军安好,今日本宫奉母后懿旨探望外公,适才听闻将军在此,心中欢喜,便冒昧前来相见,若有唐突,还望将军莫怪。”
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恰如其分地解了围,丞相只得暂敛试探,笑容依旧宽和。
沈赏客垂眸躬身,语带恭谨:“末将参见公主殿下。殿下言重,得见凤仪,是末将之幸。”
之后寒暄,便在看似轻松、实则暗涌的氛围中进行。
安宁公主仿佛对北境边城充满憧憬,温言软语问起风土人情、四季景致、军营日常,乃至饮食起居,细致入微,俨然一位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待嫁少女。
告辞丞相府,沈赏客翻身上马。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哒哒”声,在寂静的权贵街区间回荡。
她未急驰,只沉稳而行,直至转入僻静街角,确认无人尾随,才轻勒缰绳,隐入一片浓荫之下。
片刻,一道身影自旁侧幽巷转出,正是柳一诩,丞相府周边暗哨密布,他方才寻机潜入查探。
二人对视一眼,未有多言,并骑归府。
书房门扉紧闭,烛火微昏,将围坐几人的身影拉长投于壁上,气氛凝肃。
除却在外防人窃听的苏端墨,几位心腹皆在此处:女使锦带、军师崔知微、偏将程猛、暗卫统领柳一诩。
沈赏客端坐主位,烛光在她冷峻的侧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未散的寒意。
她端起微凉的茶,指腹摩挲杯壁,声线压得极低,却更显冰冷:“丞相那只老狐狸,今日句句机锋,步步试探。”
她目光扫过众人:“其一,他提及我与苏衍的关系,旁敲侧击,欲摸清苏家与镇北军如今还有多少明暗牵扯。”
苏衍是沈赏客亲舅,这层关系京城人尽皆知,也正因如此,更需谨慎。
她声音又沉几分:“其二,连州旧事。他分明不信我那套说辞,今日重提,字字藏锋,是在暗示他认定我当初现身连州绝非偶然,甚至疑我對那铁矿有企图,更试探揭发周临安之事是否与我有关,只是他手中无实证,今日不过试探虚实。”
她饮了口茶,续将话题引向另一关键:“除此之外,那位安宁公主正待我欲寻托词应对周临安一事时,她恰到好处地现身解围,表现得善解人意,言语间还暗示大婚后将随我返回边城。”
崔知微接过话头,神色凝重:“据我们确悉,陛下早已为安宁公主修建府邸,工程浩大,雕梁画栋,绝非朝夕可成。
这信号再明确不过,无论陛下,还是背后真正的皇后与丞相府,从未打算让您这位‘驸马’带金枝玉叶重返北境。”
沈赏客微颔首,眼神冰冽:“正是如此。所以她今日出现,以及那些看似天真、事无巨细的打听,就越发显得刻意。那绝非待嫁少女的好奇,更像是一种麻痹与试探。她在怀疑什么,我如今尚未想透。”
她静默片刻,烛火在她深眸中跳跃,映照翻腾思绪。
她缓缓开口,语声笃定而冷清:“老狐狸虽狡猾,百般试探遮掩,但他今日对连州之事的执着,反而替我们确认了一事——当初盘踞连州、私采铁矿的那伙山匪,背后主使定然就是丞相无疑!”
“一诩,”
她转向暗卫统领,“你今天去丞相府,有什么发现?”
柳一诩摇头,神色凝重:“丞相府暗哨密布,机关重重,即便是我,也难以深入而不惊动任何人。”
他话音稍顿,复又低声道:“不过,后门处确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小门,我已派人轮班盯守。只是对方行事极为谨慎,至今尚未探出虚实。”
沈赏客目光转向窗外,似要穿透层层屋宇,望见那座象征着帝国储君的巍峨东宫。
她声音沉静,却字字清晰:“继续守着,务必查出端倪,眼下丞相府这条线不宜再动,老狐狸既已警觉,我们该好好思量,下一步该如何‘拜访’那位深居东宫的太子殿下了。”
烛火倏地一跳,光影在众人面庞上明灭不定。
一股无形的肃穆之气,在这深夜里悄然弥漫,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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