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赏客尚在思忖该以什么名目、何时递帖拜会东宫,却不料,东宫的请柬先一步送到了镇北将军府。
烫金云纹帖子,隐隐透着御用龙涎香的清贵气息,邀她三日后赴皇家别苑“沁芳园”同游。
“游园?”沈赏客指尖抚过请柬上繁复的纹路,眸色微沉。
三日后,沁芳园。
园中景致精巧如绘,一步一景,花木幽深,确不负盛名。
可当她被内侍引至太子设宴的“揽月水榭”时,扑面而来的却不是清雅花香,而是浓腻的脂粉气和靡靡丝竹之声。
水榭临湖而建,本应视野清旷,此刻却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欢宴气息。
席间皆是京中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人人锦衣华服、言笑纵情,舞姬身着轻纱随乐翩跹,歌女嗓音甜腻黏人,在湖面上荡开,挥之不去。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侍从殷勤穿梭,满目浮华,与她所熟悉的边塞风沙、军营粗砺,恍如两个世界。
她敛目垂睫,不着痕迹地步入水榭,迅速扫视全场。
太子高坐主位,一身明黄常服,面容虽称得上俊朗,眉目间却浮着一层被酒色浸润的倦意。
此刻他正搂着一名容色艳丽的舞姬调笑,见沈赏客进来,才略略收敛,摆手笑道:
“陆将军!总算到了!快快入座,今日必得尽兴!”
说罢,也不问她意愿,径自挥手召来两名衣衫明媚、姿容出众的侍女,嘱咐:“去,好生伺候陆将军。”
那二人应声翩然而至,甜香袭人,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伸手便要挽她臂膀。
沈赏客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脚下稍退半步,执礼淡声道:“末将陆辞潇,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厚意,末将心领,只是行伍之人,不惯与人相近,恐失礼于佳人,更损殿下雅兴。”
语虽恭谨,拒绝之意却明确。
太子脸色微垮,才要开口,坐于他下首的一位青衫公子却温声接过了话:
“殿下,陆将军乃国之干将,常驻北疆,性情自然磊落耿介,不喜繁华虚礼也是常情,勉强反而不美,倒显得我们不体贴了。”
沈赏客循声望去。
那人一身素雅儒袍,容色清俊,气质澄澈,在这满座喧哗绮罗中,如一支净植青莲,寂然独立。
正是当朝太傅崔阁老的长孙,崔玉泽。
他案前只一盏清茶、两碟细点,并无人陪侍,仿佛周遭一切歌舞酒肉都与他无关。
沈赏客早已留意到,自她进水榭起,这位崔公子的目光就似有若无落在她身上。此刻出言解围,绝非偶然。
太子对这表兄存着两分客气,虽觉扫兴,也只挥挥手遣退侍女,嘟囔道:“罢了,就依表哥所言,陆将军自便罢。”
沈赏客顺势在崔玉泽身旁的空席落座,向他微一颔首:“多谢崔公子。”
“将军不必客气。”
崔玉泽含笑为她斟了杯茶,动作从容优雅,自带世家子弟的清贵风仪。
“将军戍守边疆,劳苦功高,是我辈敬仰之人,今日殿下设宴本是好意,只是喧闹了些,还望勿怪。”
“殿下盛情,末将感激。”
她举杯抿茶,目光再次掠过满场荒唐,容色平淡无波。
二人交谈便由此而起。
崔玉泽显然有备而来,话题并未流连于风花雪月或京中闲闻,反而巧妙引向了北境兵防与朝局动向。
“听闻前日又有北狄残部扰边,被将军麾下击退于雁回谷外?”他语气温和,眼里却带着真切关切。
沈赏客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北狄大势已去,眼下不过些散兵游勇,不成气候。”
崔玉泽正色:“将军谦虚,北狄狼子野心,虽暂受重创,却未尝不会死灰复燃,边疆之患,不可不察。”
继而话锋一转,论起边防固守之策。不仅引前朝李牧旧事,更谈及烽燧布置、壕堑深掘、骑兵游弋诸务,虽源于书策,却句句踏实,并非寻常文人空谈。
她放下茶盏,正视他道:“公子所言极是,烽燧为边关之眼,至关重要;纵深防御亦需因地制宜。北境山川交错,虽不能处处掘壕,然扼守要道、依险筑寨、点控局面、辅以精骑策应,确可有效阻遏狄骑南下。”
语中已带赏识之意。
二人遂低声论起边关形势、狄人习性,乃至军饷调拨之利弊。崔玉泽见解多出自典籍与长辈传授,却思路清晰、切中肯綮;沈赏客则以实战经验相印证、点拨,更令对方眼露明悟、频频颔首。
水榭中央依旧歌舞升平,太子与勋贵子弟笑闹不绝。
而这一角茶席之间,却仿佛隔出一方清净天地。
沈赏客面上一贯沉着,心中却雪亮:崔玉泽的出现绝非偶然。他守在此处,既为预防太子言行出格,更是冲她和她身后五十万镇北军而来。
崔家,或说东宫一系,正向她这位手握重兵的边将伸出试探与拉拢之手。
而这位崔玉泽,便是他们选出最合适的那座桥。
只是这桥,渡往何方?是坦途,还是深渊?
她垂目抿茶,水汽氤氲,掩去眼底一瞬闪过的锐光。
宴罢告辞出园时,天色已沉。
沁芳园内依旧笙歌鼎沸,怕是要彻夜不休。
返回将军府的路上,长街清寂,风声飒飒,吹起她肩上披风。
沈赏客勒马回望,只见别苑灯火如星,靡靡之音似有还无,如一场浮华幻梦。
甫一进门,府中暖意扑面而来,顿时驱散了夜路的清冷。
锦带早候着了,知她赴宴必定吃不好,一见她回来便忙前忙后地张罗热饭热菜。
崔知微摇着羽扇晃进来,嘴上说是来询问宴会情形,人却十分自觉地抢了他最爱坐的位置。
苏端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伸手就要偷菜,被锦带一筷子敲在手背上,“啪”一声脆响,他迅速缩回手,还朝锦带贱兮兮地无声做鬼脸。
程猛早已一手牛肉、一手酒杯地吃上了,柳一诩则安静地帮着锦带布碗筷。
这喧闹熟悉的景象,让沈赏客的心一下子便落到了实处。
她暂将杂乱思绪搁在一旁,含笑入座,融入这片暖意之中。
明月高悬,清辉洒进小小饭厅,被烛光染成一片温柔的微黄。
直至酒足饭饱,众人才收了笑闹,开始商议正事。
你一言我一语分析眼下线索,商讨后续布局,一切仿佛都正朝着好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远在盛产珍珠的落霞村,几名走投无路的村民正携着血写般的冤情,踏上了赴京告御状的路。
京城四月的风,暖中犹带一丝沁人的凉意,最是懂得如何悄无声息地消磨人的筋骨。
将军府后院观景亭中,石桌上铺着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素笺。
沈赏客端坐主位,对面是军师崔知微,他执着一柄雪白羽扇,扇骨轻摇,带起的微风拂过他沉静秀雅的眉眼。
二人正低声交谈,语速平缓,却字字切要,将连日拜访各方所得的零碎线索逐一拼凑、剔除、再推演。
亭子另一角,程猛魁梧的身躯几乎塞满石凳,面前一碟荷花酥已去了大半,苏端墨正同他打着无聊的小赌,眉飞色舞。
亭角一隅,红泥小炉上坐着银铫子,泉水正咕嘟咕嘟地滚着细泡,香意跪坐于蒲团,素手执壶,神情专注地烹着新茶。
沈赏客与崔知微的推演暂告一段落,正欲商议下一步行动,亭外小径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一诩疾步而来,他额发微乱,呼吸略显粗重,显是一路急行。
他大步踏入亭中,目光径直投向沈赏客,甚至来不及向旁人致意,便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漆密封的狭长竹筒,双手奉上:“将军,急报!”
沈赏客神色一凛,接过竹筒,指尖略一用力,脆弱的火漆应声而碎,她抽出筒内卷得紧实的薄纸,迅速展开。
亭内气氛霎时凝住,所有目光都聚在她骤然冷峻的面上。
沈赏客目光疾扫过密信字句,猛地抬头,声音沉如寒冰:“安宁公主为觅合浦明珠献于皇后贺寿,竟强掳良民为珠奴,逼其潜入深海采珠!已有十数人葬身鱼腹!民怨沸腾,有苦主结伴上京欲告御状,途中却遭一批玄甲死士截杀……”
程猛第一个出声:“什么?!她竟敢如此草菅人命?强逼良民为奴?眼里还有王法吗!”
崔知微手中羽扇顿止,声音低沉,带一丝悲悯的寒意:“深海采珠,九死一生,十数条人命,就为了一颗珠子?”
苏端墨周身气息骤然冷冽如刀:“玄甲死士截杀苦主?杀人灭口!公主府竟敢私蓄死士?”
香意倒抽一口冷气,手中茶勺“叮当”一声落进茶盏。
沈赏客被声响惊醒,捏紧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语气却冷静得近乎冷酷:“此事一旦坐实,纵是她金枝玉叶之身,也难逃国法严惩!”
柳一诩立即抱拳,声音因急切而略显急促:“将军明鉴!密探回报后,属下已遣人分三路前往沼县及苦主被截杀之地核实。
刚得回报,信中所言句句属实!沿途所见,民怨沸腾,绝非虚言!”
沈赏客霍然起身,挺拔身形在亭中投下一道决断的影子:“柳一诩!此事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身手最好,行事最稳,即刻动身,亲自接应护送那些苦主入京!”
“得令!”柳一诩毫不迟疑,抱拳应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方才一路疾奔,又乍闻惊讯,此刻他心神激荡,额角鬓边尽是汗珠,沿颊滚落。
一直注视着他的香意,几乎是下意识地递上自己的丝帕,拦了他的去路,示意他擦汗。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瞬间打破了亭中紧绷的气氛。
“咳!”程猛第一个憋不住,握拳抵唇发出一声响亮的假咳,眼珠却贼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崔知微本欲再叮嘱几句,见状也将话咽了回去,微微侧头,羽扇重又轻摇起来,唇角弯起一丝了然又戏谑的弧度。
苏端墨原本冷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在香意微红的耳根和柳一诩骤然僵直的背影间扫了个来回。
就连一直凝神思索的沈赏客,也被这幕吸引了注意,脸上凝重如冰雪消融,瞬间染上促狭笑意。
“将军!”香意羞恼地跺脚喊道。
沈赏客故意拖长了调子,夸张地揉了揉耳朵:“哎哟!香意啊,你这一声‘将军’喊得,我耳朵都快震聋啦!”
程猛啧啧感慨:“想当年老子还跟弟兄们嘀咕,将来不知是哪路神仙有福气摘走咱们香意这朵解语花!嘿,没想到最后便宜了柳一诩这小子!哎,命好,真是命好啊!”
崔知微也含笑接口,声音温润,带着欣赏:“香意姑娘兰心蕙质,琴画双绝,女红烹茶皆精,更难得这份从容气度。若非……”
他微顿,继而坦然道:“若非出身所限,怕是早被京中那些眼高于顶的公子王孙踏破门槛求娶了。”
沈赏客正笑得开怀,顺口打趣:“哦?听军师这语气,莫非也曾暗自倾慕?可惜慢了一步?”
“不!不是!并非如此!”崔知微闻言脸色蓦地一变,方才从容尽失。
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看向沈赏客,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语速飞快地澄清:“香意姑娘自是极好,却并非我心中所慕那类,将军切莫误会!”
程猛像是逮着了什么,瞪圆眼睛指着崔知微:“不是就不是,你慌啥?军师,你这反应,不会是真的吧?”
柳一诩刚因香意的举动心潮微涌,骤然听到崔知微这近乎失态的否认,心头莫名一紧。
香意被众人轮番打趣,脚下一跺:“哎呀!你们、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将军!你也是!哼!”
她再也待不住,一扭身,如受惊的蝶般飞快跑出了观景亭,只留下一缕淡淡茶香与满亭的笑意。
主角羞跑,众人这才意识到玩笑过了,纷纷敛声。
程猛讪讪摸鼻,又抓起块点心塞进嘴里。苏端墨重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柳一诩定了定神,向沈赏客抱拳沉声道:“将军,属下这就出发!”
得沈赏客颔首后,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却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
沈赏客收敛笑意,目光落回石桌密信上,指尖轻敲桌面,思忖后续。
和暖的春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观景亭上的轻纱帘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又有谁心中因此波澜乍起,只有自己明白。
云影瞧了一眼林青梧,没有人注意到他不离手的羽扇掉下一片羽毛被风吹到了她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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