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难得有这样一连数日的晴。
近日京中最热闹的谈资,莫过于北狄使团的到来,他们的人与大平朝子民截然不同,高鼻深目,轮廓刚硬,穿着皮毛镶边的异族服饰,穿行于街市之间,极为惹眼。
而其中最引人唏嘘的,便是那位前任大汗的女儿,与三十位北狄美人送入京中的草原公主。
盛宴设于皇家别苑,丝竹袅袅。
那位小公主一身火红北狄装束,金线绣出繁复的鹰隼图腾,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如烈日。
她立于堂中,迎着四面八方或好奇、或审视、或轻佻的目光,宛若一只被围观的珍禽。
这位草原上的明珠,却不卑不亢的反驳着这些京都贵胄的刁难。
沈赏客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置身于满堂锦绣之间,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寥落。
她望着那团灼眼的红,心里像是被什么极细的东西刺了一下。
可惜了,她想,这般明亮飒爽的姑娘,合该是草原上自由的风,如今却被折去羽翼,成为权力博弈间一枚鲜艳的筹码。
既是和谈,北狄献上公主与美人,大平自然也要展现上国气度,那位此前战败被俘的北狄王子,此番亦以“客”礼相待,暂脱囹圄。
此刻他锦衣玉冠,束发齐整,正与人侃侃而谈,言笑自如,仿佛真是来访的友邦贵宾,而非阶下之囚,只是眼底偶尔掠过一丝未能掩尽的屈辱。
沈赏客冷眼望着这戏台般的场面,唇角无声地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尽是讥诮,世事变幻,不过如此,成王败寇,台上的戏码换过一遭又一遭。
而她这个从前线浴血归来的将军,曾也是京中人人追捧的新贵,风头无两,如今已被闲置一旁,成了这场盛宴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此刻被众星捧月围在中央的,是辅国公家的小公爷顾玉衡。
他身姿挺拔,一袭月白云纹锦袍,言谈间引经据典、风度翩翩,举止皆是百年世家蕴养出的清贵从容。
四周赞誉不绝:
“小公爷若肯下场科举,状元必是囊中之物。”
“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难怪是京都闺阁梦里的良人。”
沈赏客的目光掠过人群中的顾玉衡,看着他含笑应酬、出口成章,忽然一阵恍惚。
光影摇曳之间,那矜贵清雅的侧影,竟与记忆深处另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重叠。
那人也曾这般被众人环绕,被寄予厚望,人人都说,他必是状元之才,只是他却没能入这京都。
心口猝不及防地一涩,像被一枚埋藏多年的细针,狠狠扎了一下。
“陆将军?陆将军?”
清润的嗓音忽在近前响起。
沈赏客蓦地回神,才见顾玉衡不知何时已摆脱人群,走到了她面前,他眼中带着些许探询。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定了定神,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抱歉,一时走神。”她语气疏淡,带着惯常的冷清。
顾玉衡却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清亮,似能映透人心:
“无妨,只是方才见将军望着在下,神色似是怀念,又似感伤,恕顾某唐突,可是在下让将军想起了某位故人?”
像吗?
沈赏客抬眸,仔细端详眼前这张脸,清俊雍容,无可挑剔,是金玉堆里养出的贵气。
她缓缓摇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想起军中事物,一时走神罢了。”
见她不愿多言,顾玉衡心知这位名震大平的战神刚才定是从自己身上窥见了故人痕迹,一时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自小便是天之骄子,自信无人可越过他去,能与他有些相似的人,必然也是惊才绝艳之辈。
只是这陆将军却没有详谈的意思,而世家教养让他不再追问,只从容颔首,礼貌离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沈赏客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觉得自己方才那片刻的恍惚与失态,有些可笑。
怎么会觉得像呢?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若是程晟那家伙此刻绝不会这般君子地保持距离,他定会不依不饶地追根究底,挑眉笑着,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说不定还要非要与人一较高下,证明自己才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谁也模仿不来的那一个。
他从来都是那样,看似文质彬彬,骨子里却带着不肯低头的桀骜,鲜活、张扬。
沈赏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酸楚。
可惜,故人早已散于长风。
随着太监尖锐的嗓音:“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盛宴正式开场,寒暄过后,话题不出所料地绕回和亲。
“阿拉腾·其其格,拜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北狄小公主行的是标准的大平朝礼仪,姿态优雅,无可指摘。
“其其格不必多礼。”
皇帝开口,声音宽和却带着威仪,“你父亲送你来了大平,是为修两国之好。今日宴上才俊云集,必为你择一良配,不委屈你。”
“陛下隆恩,其其格感激不尽。”
小公主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毫不避讳地迎上皇后审视的眼神,“父亲临行前曾言,两国和亲,贵在有来有往。故父亲命我带来两份薄礼:
一份,是为我王兄阿尔丹求娶天朝嫡公主的聘礼;另一份,则是我的嫁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见识广博,不知觉得这份礼单,可还入眼?”
她取出一个镶嵌绿松石的带锁木盒,当众用颈间项链上的小钥匙打开,取出一份礼单,由内侍躬身呈上。
皇后唇角含着雍容笑意,接过礼单,徐徐展开。
只一眼,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指尖猛地收紧,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掐入羊皮纸中!那礼单被她攥得微微变形。她虽极快恢复镇定,但那一瞬的失态与惊怒,已被不少有心人看在眼里,殿内气氛悄然凝滞。
皇后轻咳一声,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陛下膝下如今适龄未婚的,唯有安宁公主。可惜安宁已许了陆将军,不过,我大平皇亲贵胄、世家佳丽众多,阿尔丹王子若有意中人,本宫定然成全。”
皇后此时已恢复常态,笑容依旧端雅,却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其其格若有心仪之人,也但说无妨,即便是太子东宫,本宫今日也可做主。”
其其格却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媚如草原朝阳,话语却锋利如刀:“皇后娘娘都是公主,陆将军娶了我,天家公主嫁于我王兄,岂不刚好?两国联姻实为大事,换一换,便两全其美了不是吗?”
“交换?”
皇后声音微扬,凤眸中锐光一闪,“公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般讨价还价?”
其其格不退反进,声音清晰柔韧:“皇后娘娘,其其格并非儿戏。父亲嘱托,此乃彰显两国诚意最佳之法。莫非娘娘觉得这份诚意,还不够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沈赏客握紧了袖中的手,指节泛白。
顾玉衡眸光微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份已经变形的‘礼单’。
皇后脸色变了几变,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听不出波澜,只余下深沉的威仪:“公主所言,虽不合常理,却也不无道理,为两国百年之好,本宫……准了。”
一锤定音。
满场哗然又迅速死寂下来。
阿尔丹王子起身,与其其格从容谢恩,姿态如同真正的胜利者。
而沈赏客,这位刚刚被决定了婚姻归属的人,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与嘲弄。
她如同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大戏,却又深知自己已被牢牢钉在戏台中央。
盛宴草草收场。
回到将军府,沈赏客独坐屋顶,望着京都万家灯火,如星河落于人间。
她已位极人臣,手握重兵,却依旧身不由己,如陷罗网。
其其格为护至亲,以手中秘辛为刃,破局求生。
皇后为稳大局,忍怒权衡,被迫让步。
皆为棋手,亦皆为棋子。
这京都的繁华,从来都浸染着无声的血色与谋算。
她知道,那‘礼单’上,定然写着足以动摇国本、甚至牵扯巨大的惊天筹码。
而其其格,这个看似明媚单纯的草原公主,从一开始,就精准地将刀尖抵在了皇后软肋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桩突如其来的“换亲”,已然掀动了暗流汹涌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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