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岳踏着深雪匆匆赶来,肩甲早已覆满雪粒,连眉睫都沾了白,呵出的热气在朔风中凝成寒雾。
他声音沉冷,字字如铁,砸在呼啸的风里:“将军,东边三十里外的李家村,昨夜遭了黑风寨洗劫。”
沈赏客原本搭在箭垛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冰碴刺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又是黑风寨。
自镇北之变后,边城周遭便匪患不绝。镇北军前后清剿数批,唯独这一支,如附骨之疽,盘踞在鹰愁涧,仗着天险神出鬼没,这已是第三次从他们手底溜走。
李岳的声音淬着冰寒,几乎要将风声割裂:“死了十七人,粮食抢尽,连三岁娃儿的襁褓都被撕开搜刮。”
恰在此时,城楼下传来几声孩童清脆的嬉闹,几个半大孩子正堆着雪人,鼻头冻得通红,却笑得无忧无虑,那笑声尖锐地刺破风雪传来。
沈赏客目光落在那歪歪扭扭、尚未成形的雪人上,恍惚间,却似透过这茫茫雪幕,看见李家村口那棵老树上,被吊得僵硬、覆满寒霜的尸首,看见那被撕碎的、沾了污血的襁褓。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冻原,再无半分波澜。
“传令。”
她的声音不高,却比这塞外卷着冰棱的风雪更刺骨,“骁骑营整装。”
她抬手,猛地斩落箭垛上一根粗长的冰棱。冰棱坠地,碎裂之声清脆决绝:“这一次,屠寨。”
鹰愁涧。
寒风如淬毒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沈赏客勒马立于隘口,目光冷冽的望着半山腰那座嵌于绝壁之上的匪寨,如同一只盘踞的狰狞恶鸟。
黑风寨险峻异常,山风掠过,发出呜咽怪响,寨门处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分明是早有防备。
李岳烦躁地一拳砸在身旁覆冰的松树上,冰屑簌簌落下:“娘的!围了半个月,咱们的存粮都快见底了!这帮龟孙子缩在里面,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密道补给!”
沈赏客沉默地摩挲着手中马鞭,雪原反射的惨白冷光映在她面甲上,衬得那双露出的眸子寒星似的,深不见底。
三日前她故意撤走东面伏兵,欲引蛇出洞,可黑风寨却毫无动静,沉得住气得出奇,这不像一群寻常乌合之众的反应。
暮色渐沉,四野唯闻风雪呜咽,就在人马皆疲、寒意彻骨之时,变故陡生,匪寨之内,徒然火起!
那火舌起得邪性,贪婪地趁风势急速蔓延,不过片刻,竟如泼油般吞没了半个寨子,映得漫天雪花都带了血色。
匪徒惊惶失措的嚎叫、哭喊、怒骂声穿透风雪,清晰传来:
“官兵杀进来啦!”
“快跑啊!”
沈赏客瞳孔骤缩,镇北军分明还严阵扼守在山下各处要道!
“攻寨!”她无暇细思,长剑豁然出鞘,清叱声斩断风雪,一马当先冲向那摇摇欲坠的寨门。
当先锋营艰难撞开烧得焦黑、仍在冒烟的寨门,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令人悚然,并无预想中的拼死抵抗,满地横七竖八躺着的尽是昏迷不醒的匪徒,兵刃散落一地,浓烈得呛人的酒气混着某种奇怪的甜腥味,以及焦糊味、血腥味扑面而来,形成一种诡异难言的气息。
沈赏客踩着仍在冒烟的焦木断梁,一步步踏入这片狼藉匪巢,浓烟呛得人呼吸发涩。
“报——将军!地牢中发现被掳百姓!”
士兵们正从地牢中带出一个个被捆缚着、瑟缩颤抖的百姓,皆蓬头垢面、惊魂未定。
而在这一片混乱狼狈之中,一个青衫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虽同样身处牢笼,低头埋首,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具体容貌,但他身姿舒展,即便衣衫沾染污渍,反而透着一种莫名的从容镇定,仿佛眼前这片冲天火光、满地狼藉,皆是他预料之中。
沈赏客的声音在废墟间冷硬地回荡,压下噼啪的燃烧声:“清点人数,遭劫百姓,有亲族的,仔细核实后发放盘缠,护送归家;无依无靠者,一律带回边城妥善安置。”
她目光扫过惊惶未定的人群,忽地凝住,那个方才还低着头的青衫人,不知何时,竟弄来了一个做工精致的银质面具戴在脸上,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深潭般的眼睛。
他正闲闲地倚在一段断墙边,仿佛那不是仍在冒烟的废墟,而是雅致的亭台楼阁。
他手中甚至持着一柄看似干净的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姿态悠闲得令人侧目。
“阁下还不走?”李岳按刀上前,语气戒备森然,目光如电扫过对方脸上的面具。
男子闻声,侧首轻笑,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清朗温润,竟似溪涧流水冲刷寒冰:“在下姓崔,名知微,一介游医,久闻镇北军威名,今日得见将军风采,心向往之,特来投效。”
“姓崔?瀚城崔氏?游医?”沈赏客的语气透着冷峭与审视,目光落在他摇动的羽扇上,这等天气摇扇,刻意得近乎挑衅。
“不不不,”
崔知微摆了摆羽扇,不紧不慢地澄清,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惶恐,“祖上或是同宗,但确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亲戚,可不敢打着瀚城崔氏的名号招摇。
在下真的只是略懂些岐黄之术,兼读了几本兵书,略通些谋略的游医罢了。”
跳动的火光将沈赏客的眼神映得幽深莫测,她缓缓开口砸在场中每一个肃立的将领和士兵心头:“能深陷匪巢,却于三百余悍匪的饮食中精准下药,致其集体昏厥,再掐准时机放火,引发混乱,诱我军趁机攻寨,这般‘医术’与谋算的游医,本将倒是闻所未闻。”
崔知微羽扇轻顿,继而复又摇起,不慌不忙,声音依旧平和从容:“将军此言差矣。医术一道,博大精深,本就讲究因地制宜,化繁为简,譬如这黑风寨”
他扇尖遥指匪寨储藏室及牢房方向,动作优雅,“据在下连日观察,此地山风走向颇有规律,今夜恰吹北风,牢房位于上风口。若有些助燃之物,再辅以某些遇热即散的‘安神散’,借风势送入各处,并非难事。”
他话语微顿,语气略转深沉:“再者,这些匪寇连日紧闭寨门,斥候回报其内部巡逻严密,人人面带惶惶之色。试问,能令其如此忌惮者,除威名赫赫、兵临寨下的镇北军外,更有何人?
将军用兵如神,虚虚实实,早已令其惊弓惧弦,内部生变不过是迟早之事。
在下所为,不过是在恰当时机,递了一根点燃的火柴罢了,将军自然不会错过这区区在下所造就的、微不足道的契机。”
沈赏客凝视他片刻,面具下的神情莫测。周围只有火星噼啪作响和风声呜咽。
半晌,她语气不容置疑:“跟着回边城,若有异动。”
她转身时,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而利落的弧线,披风边缘堪堪扫过崔知微放在脚边的那只陈旧药箱,带起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那声响,在骤然寂静的废墟中,清晰得宛若一声无声的警告。
崔知微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旋即躬身,从容一揖:“谨遵将军令。”
他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下定当随行,安分守己。若有异动,任凭将军处置。”
边城军营西侧,一间简陋的茅屋在朔风中瑟缩,屋檐下挂满粗长的冰凌,屋外两棵老榆树早已落光了叶子,枝杈光秃秃地伸向灰白的天际。
树后,两名裹着厚厚皮袄的暗哨,虽冻得不住搓手跺脚,目光却如鹰隼般牢牢锁死茅屋那扇唯一的小窗。
窗纸透出昏黄摇曳的灯火,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笃、笃、笃”的捣药声,透过寒风隐约传来,单调而执拗,仿佛在计量着时光。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很快便被彻底打破。
一个黎明,凄惶的号角声如同垂死的哀鸣,猛地撕裂了边城冰冷的寂静,也瞬间点燃了全军积压的恐慌。
疫病,如同蛰伏已久的鬼魅,终于露出狰狞獠牙,在营帐间疯狂蔓延。
病倒的士兵蜷缩在薄薄的草席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痛苦地呓语,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老军医捧着泛黄发脆的祖传医书,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翻过一页又一页,额上冷汗涔涔,声音里满是绝望:“这、这症状极似古籍所载的‘热毒瘴’……可、可药引早已绝迹……若孙老大夫还在,或许……”
“是瘴疠。”
一个清朗的声音破开帐内浑浊的绝望,清晰地响起。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茅屋门口,晨光熹微中,崔知微肩挎那个半旧的药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里。
银白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唯露出一双沉静的眼,在周遭一片慌乱中,冷静得近乎漠然。
他无视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到一名抽搐不止的士兵身旁蹲下,翻开眼睑,细查舌苔,指尖沉稳地按压颈侧脉动。
片刻后,他起身,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满帐惶惑:“此乃湿热瘴气郁结于内,引发高热惊厥,需以七叶星蕨为君药,清其热,化其湿,方可解救。”
“七叶星蕨?”
沈赏客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她按剑而立,目光锐利如刀,刮在崔知微身上:
“此物只生于毒沼深处,瘴疠弥漫,毒虫横行,向来有去无回!”
知微闻言,面具微侧,似是瞥了一眼窗外那两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方向,语气平淡无波:“故而,将军安排在树后日夜监视在下的那两位兄弟,或许也该换班了。此去毒沼,非寻常人可及,路途艰险,得需精锐同行。”
毒雾弥漫的沼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甜与腐叶霉烂的气味,盘根错节的藤蔓与荆棘缠绕着嶙峋的怪石枯木,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
崔知微的青衫已被荆棘撕开数道口子,他目光专注地搜寻着,忽然,脚下一滑,踩中一块覆满湿滑苔藓的朽木,重心骤失,整个人朝着旁边冒着墨绿气泡的毒沼直直歪倒下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色闪电破空而至!沈赏客手中长枪精准无比地横贯而来,冰冷坚硬的枪杆带着千钧之力,稳稳拦在崔知微腰前,硬生生阻住他下坠之势!
她手腕猛地一抖,枪杆顺势巧妙一送,崔知微借力踉跄两步,终是重新站稳在一块安全的石头上。
终究不放心,沈赏客亲自带了队精锐,随其深入这绝地。
崔知微惊魂甫定低声道:“……多谢将军。”
他顾不上整理狼狈的仪容,目光急切地扫向方才险陷之处。
只见毒沼边缘,一块半浸没的嶙峋怪石缝隙中,一簇七片狭长的星状叶子的植物,在昏沉的光线下,幽幽泛着微弱的蓝光!
他毫不犹豫,立刻俯身探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握住的并非药草,而是沉沉压着的数百条性命。
傍晚,苦涩中带着奇异清香的药气,如薄雾般笼罩了整个伤兵营,一个昏迷多时、气息微弱的小兵,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神虽仍虚弱迷茫,却如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压抑的军营中激荡开巨大的涟漪。
伙夫头子老张默默看着营房内逐渐平息的痛苦呻吟,看着军医们脸上重燃的希望,粗糙的大手在油腻的围裙上用力擦了擦,转身走到营外,朝着那两棵老榆树的方向,打了个简单的手势。
此后,那两名监视了茅屋数日的暗哨,悄无声息地撤到了半里之外。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洒落,那间孤零零的茅屋门前,悄然多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篮子,掀开盖着的干净粗布,里面是十几个烘得温热松软、散发着踏实麦香的饼子。
无人署名,只余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感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