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多日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素白的雪片无声覆盖着焦土与战痕,将肃杀军营裹入一片柔软的寂静。
军营东南角的茅屋里,炉火正噼啪烧得旺,崔知微挽着青布衣袖,露出一截修长而韧瘦的手腕,他正将晒干后呈深紫色的七叶星蕨小心捻入石臼,动作轻缓精准。
老军医捧着一柄乌木药杵恭立一旁,目光灼灼,几乎屏息:“先生这手法、这力道、这时机,当真化腐朽为神奇!”
崔知微未停动作,只以羽扇虚虚一点石臼边缘,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温润中带一丝笑意:“先生常年居于军中,精研伤症,用药稳正。在下不过山野漂泊之人,机缘巧合识得几味偏方,略通土法炮制之术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茅屋外原本空寂的院中,不知何时已拢了七八个兵士,有人捧着冻伤溃烂的手臂小心候着换药,也有人纯粹来蹭点炉火暖意,顺带讨个治冻疮的土方。
时光如水掠过,这间曾被无数暗哨紧盯、弥漫猜忌的茅屋,竟渐渐成了营中一个透着人气儿的角落。
药香浓郁氤氲,混着炭火气,静静弥漫在清寒空气中,恰此时,脚步声重响,程猛掀帘而入,带进一阵寒风。
他将一封密信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药盏叮当:“兵部侍郎的侄子钱锦领五百‘精兵’,三日后抵边城!他娘的,说是派来的监军!”
沈赏客正拆着手臂上染血的纱布,闻言眉峰未动,只淡声吩咐:“让伙房备三日干粮。”
程猛追问:“将军要亲迎?”
她沉默片刻,“备着便是。”
一旁正低头煎药的崔知微羽扇轻摇,忽然轻声开口,似自言自语:“钱将军将要行经的那条官道,似乎近来不太平啊。”
沈赏客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眸瞥他一眼,崔知微却已垂首专注于药炉,仿佛方才不过一句无心之语。
沈赏客未再多言,换好药便起身离去。
两日后风雪夜,传令兵裹着一身冰碴冲入军府,气息未定却掩不住嘴角古怪抽动:“报——李将军一行在落鹰峡遇、遇悍匪!辎重尽失,官印……”
小兵憋着笑,脸涨得通红,“被匪首挂在了树梢顶上!”
满室寂然一瞬,继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崔知微羽扇轻摇,叹了一声,温温和和地开口:“早提醒过了,那山路,不太平啊。”
开春时,第三任监军的马车栽进毒沼,军医将浑身紫胀的刘参将从泥浆里捞起时,他正抱着腹泻不止的肚子哀嚎:“天亡我也……”
盛夏将至,第四任监军的五百亲兵集体染上怪癣,浑身红疹溃烂,军马嗅到气味惊逃四散,新任监军连城门都未能摸到,当夜便拔营仓皇归京。
程猛挠着下巴上的刀疤,百思不得其解:“真他娘的邪门!过毒沼的烂肚子,走官道的长疹子,爬山的遇土匪——”
他话音戛然止住,猛地扭头瞪向药庐,“崔先生前日是不是去后山采过狼毒花?!”
盛夏燥热,空气凝滞,沈赏客正端坐案前,一块素绢缓缓拭过剑锋,她姿态沉静,不见半分烟火气。
窗外,崔知微的羽扇轻拂过晒药架,青衣广袖扫过狼毒花铁蒺藜般的果实,暗红色花粉簌簌飘落,无声混入一旁敞口的陶罐,那罐中,盛着半罐新研的痒痒粉。
沈赏客的目光从剑锋上抬起,掠过窗外那抹疏懒青影。
她指腹摩挲着冰凉剑脊,心中雪亮:朝廷这般走马灯似的遣人,来一个折一个,终究不是长久之法,需得有一劳永逸之计,彻底绝了京中那点不该有的心思。
她起身踱至窗前,望着窗外人悠闲侧影,唇角微扬:“既然先生愿意‘做’——”
她于那“做”字上略作停顿,声线含笑,“那便请先生费心,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吧。”
窗外,那柄节奏轻缓的羽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如常摇动,他踱至窗边,隔着一道矮窗,温润声音随风送入:“将军愿听属下之言,属下自当尽力,属下听闻,连州苦匪患久矣,民怨沸腾,将军何不率军前往,为朝廷平定此患?”
语毕,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检视架上药材,仿佛方才不过随口闲谈。
程猛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嘟囔:“连州?那鬼地方离咱们这儿少说八百里!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了,我怎从未听说连州闹匪?”
沈赏客却已然轻笑出声,眼中锐光一闪而过:“先生此计,甚妙。”
她侧首看向程猛,耐心点破:“程副将,连州是何地?是当朝丞相故里,根系所在,有没有匪,重要么?我们说它有,它就必须有。
届时我军‘千里驰援’,替他老家‘剿灭’匪患,护佑乡梓。那位丞相大人,难道不该投桃报李,在朝堂上替我等‘美言’几句?”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弥漫在连州的莲峰崖的山谷之中,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绛红。
镇北军三千将士肃立如山,铁甲映着残阳,泛起一片冷硬的光。他们沉默地望向山腰处那座残破却险峻的堡垒——莲峰崖。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焦灼与疲色,目光如铁钉般死死铆在城墙上偶尔闪动的匪寇身影上,那里困着他们的主帅,沈赏客。
副将程猛的声音沙哑如砾,他死死攥着刀柄,指节绷得发白:“已经两日了,再拖下去,将军她……”
几日前,沈赏客亲率三千铁骑剿匪,本以为只是过场,却不料连州真盘踞了一群悍匪在莲峰崖。
大意之下中了埋伏,莲峰崖地势奇险,易守难攻,匪首凶悍狡诈,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她为掩护部下撤退,独自断后,最终力竭被俘。
强攻不得,那狭窄陡峭的山道、密布的箭垛礌石,无一不是收割人命的镰刀,更何况,谁也不敢拿主帅的性命去赌。
“程将军。”
一道清越却平稳的声线倏然划破凝滞的空气,戴着银面具的崔知微自人群中步出。
他抬手指向堡垒西侧:“连日军帐推演,加之属下暗中观察,西面箭楼防守最为松懈。其下有一条废弃水道,被藤蔓遮蔽,或可直通寨内。”
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属下愿领一队死士,自水道潜入,制造混乱,届时请将军率主力正面佯攻,吸引贼寇注意,里应外合,或可撕开一道口子,救出沈将军。”
程猛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钉在崔知微身上,他气质冷澈,一张面具隔绝了所有情绪,只余下一双深潭似的眼,静得让人心头发沉。
“你知道那水道何等险恶?九死一生!”
崔知微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知道,但这是目前,胜算最高的选择。”
程猛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焦灼却坚毅的面孔,扫过山巅那吞噬了他们主帅的魔窟。
最终,他牙关紧咬:“好!崔知微,本将信你!务必活着回来!”
夜色如墨,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也掩盖了最隐秘的行动。
水道内腐臭逼人,冰冷的污水漫过腰际,淤泥缠足,每前行一步都艰难万分。黑暗中是削尖的暗桩与猝不及防的冷箭,不断有人闷哼一声,便悄无声息地沉入污浊之水。
崔知微握紧短刃,眸色在绝对的黑暗里亮得惊人,无声地引领着剩余的人艰难向前。
混乱如期在莲峰崖内部炸开,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瘦削灵敏的身影如鬼魅般潜入了守卫森严的水牢。
沈赏客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半身浸在污水中,伤口被泡得发白,剧痛与寒冷不断蚕食着她的神智,但她仍强撑着保持清醒,铁链声响,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将军,属下柳一诩,奉命救您出去。”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少年身手快得不可思议,几下便解决了牢门锁链,俯身将她背起,他的身体并不魁梧,甚至有些单薄,但步伐极稳,在喊杀四起的寨子里如游鱼般穿梭,总能先知先觉地避开搜捕的匪寇。
沈赏客伏在他背上,能清晰感受到他肌肉瞬间的爆发与变换方向的灵巧,心中惊疑渐起:这等藏匿与潜行的功夫,绝非普通行伍出身。
柳一诩发出成功信号,正欲按原计划撤退,却发现数个出口已被匪寇重兵封锁,他毫不迟疑,立刻背着沈赏客转向,反而朝着寨子深处潜去。
就在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崔知微悄然现身,他衣袍上沾着血污和泥泞,手中紧握着几份明显刚到手不久的信函。
崔知微语速极快,目光掠过柳一诩背上的沈赏客,见她虽狼狈但意识清醒,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出口被封了,匪首似有察觉,正在销毁文书,我已截获部分。他们在找您,将军,我们需另寻出路。”
三人迅速合为一处,崔知微指出,后方山崖虽陡峭,但防守相对薄弱,行至崖边,垂直的峭壁令人目眩,柳一诩解下腰间备好的绳索,将沈赏客牢牢缚在背上,低声道:“将军,得罪。”
随即竟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他下落的方式极为奇特,并非单纯依靠绳索,足尖在崖壁凸起处轻点借力,身形如燕般轻盈滑落,速度甚至比徒手的崔知微更为迅捷利落。
崔知微紧随其后,心中思索一番,这名叫柳一诩的小兵,身手却诡谲精妙到如此地步,绝非军中普通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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