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着陡峭的崖壁艰难下行，终至崖底，三人一路疾行，迅速隐入密林。
待山匪追下悬崖时，只闻风声飒飒，早已不见人影。
只可惜这崖下林海茫茫，他们皆不熟悉地形，不多时便迷失了方向。
更糟的是，沈赏客伤势过重，半途昏死过去，柳一诩与崔知微只得寻了个隐蔽山洞，暂且安置。
采来草药后，二人欲为沈赏客换药，褪去外袍的刹那，却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他们向来敬若神明的镇北将军，竟是个女子。
空气凝滞了片刻，柳一诩猛地回神，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衣衫重新掩上，耳根烧得通红。
他霍然转身，声音发紧：“将、将军伤重，你是大夫，你、你来上药，我去外头守着！”
话音未落，人已几乎是跌撞着冲了出去。
崔知微怔立良久，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只凝在那些狰狞伤口上。
“将军得罪了。”他低声道，手下动作却极稳，仔细清理、敷药、包扎。
指尖偶尔触及温软肌肤，便火烧似的缩回，连颈侧都透出薄红，事毕，他替她仔细理好衣襟，又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覆在她身上。
洞外夜色浓重，凉风拂面，才稍稍吹散了几分燥意。
他对守在一旁、神色仍不自然的柳一诩道：“天色已晚，将军伤势沉重，不宜挪动，也不能干等。你轻功佳，待天微亮便去寻路求援。”
二人商议定，崔知微懂医，留下照料；柳一诩武功更高，负责寻人接应。
破晓时分，柳一诩悄然离去，崔知微将洞口痕迹小心遮掩。
沈赏客醒来时，察觉身上伤口已被妥善处理，心下一沉。
秘密怕是守不住了，万千念头闪过，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灭口？那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兵，是北境军中翘楚，她怎能、又如何下得去手。
“将军，您醒了？”崔知微上前，动作轻缓地扶她坐起。
“嗯，”
她声音沙哑，“柳一诩呢？”
“他去寻援军了，您伤重，我们不敢妄动。”崔知微递上水囊，眼神礼貌地避开。
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沈赏客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看来你们是知道了。”
崔知微耳尖微红，低低应了一声：“……是。”
沈赏客看着他窘迫模样，竟轻轻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些许疲惫的释然：“呵，其实，以你的细心，或许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她简略说起当年父母战死沙场，夫君又遭截杀，不得已李代桃僵，以亡夫身份执掌镇北军的往事，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
洞内陷入沉寂，良久，崔知微才低声道：“其实、我也身负隐秘，若论干系，未必比将军的小。”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触脸上那副从不离身的银质面具，语气听似平淡，却抛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将军可知我为何终日以面具覆面？只因这张脸见不得光，我与当今东宫太子，生得一模一样。”
原来，他竟是那位太子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当年贤妃产下双子，于皇室而言却非祥瑞，而是祸端。
贤妃出身望族崔氏，彼时皇后病弱无子，崔家倾力运作，终将生产时更显康健的兄长留于宫中，而体弱的小儿子则被秘密送出宫闱。
“自幼长于隐秘之地，习文学武，却不见天日，直至成年那日……”
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他们便急不可待地将我驱逐，严禁我提及出身，严禁我回头，只因我的存在本身，便是悬在所有知情人头顶的利刃。”
他的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沈赏客却听出了那深埋的悲凉与孤寂，那是一种被至亲、被归属之地彻底放逐的苍凉。
两个身负绝密的人，在这昏暗的山洞中，以真相交换了真相。
天色大亮时，洞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人声，是柳一诩带着援军终于寻来。
此后一路，再无波折，顺利返回了镇北军大营。
镇北军主将军帐内，崔知微顺手牵羊取得的信函，在烛火下被缓缓展开，纸张粗糙，墨迹潦草，却字字惊心，帐内一时静极，只余灯花哔剥作响。
李岳反复查验信函，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终是沉声打破死寂，每个字都似淬了寒冰，砸在众人心头：“他们不仅私造兵器，更私藏铁矿。”
程猛倒抽一口冷气，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私藏铁矿，私铸兵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究竟是何人如此猖狂？”
他粗犷的嗓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帐中诸将皆面色凝重，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沈赏客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紧绷的脸庞，缓缓吐出那个重若千钧的猜测：“连州，丞相。我们恐怕不得不往最骇人的方向想了。”
崔知微纤指轻抚信纸，就着烛光细看：“单凭此信，难以为证。这纸张、墨迹皆是市井常见之物，无一处特殊标记。”
正当沉寂再度笼罩军帐时，亲卫苏端墨突然快步走入，手中捧着几件兵器：“将军！此次缴获的兵刃——”
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与当年边城峡谷截杀的敌军所用兵器，无论是锻造手法、材质纹理，几乎一模一样！”
帐中顿时哗然，镇北之殇的惨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士们纷纷围拢上前，传递查看着那些冷硬的铁器，当相似的纹路在火光下清晰可见时，愤怒的低语如暗流般在帐中涌动。
李岳双目赤红，一拳砸在案上：“果真是同一伙人！”
震怒之下，铠甲铮铮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披甲出战。
沈赏客抬手压下骚动：“此时前往，必是人去楼空，但连州之行，已势在必行。”
她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凌厉:“骠骑将军李岳留守边城，偏将程猛、卫兵苏端墨协理军务，军师崔知微、卫兵柳一诩随我前往连州。”
命令既出，满帐皆静，诸将目光在崔知微身上短暂停留，虽对这位新晋军师心存疑虑，却无人出言反对，镇北将军的威信，早已深入骨髓。
待众人领命退去，帐中只余沈赏客与李岳二人，烛火扑簌，在她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她沉默片刻，声音放得极轻：“李叔，军中诸事，便托付与您了，崔知微与柳一诩既入镇北军，还望您多加看顾。”
李岳抚须沉吟，目光锐利如昔：“将军放心，老夫自会着手细查一番。”
他心下明了，这是要他趁她离去之时，将那二人的底细摸个清楚。
话未竟，却被沈赏客轻声截断：“崔知微身份特殊，不必深究。”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舆图，停顿片刻，“至于柳一诩，暗卫统领之职，或可予他一试。”
李岳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终究只是郑重颔首，帐外月色如水，悄然漫入，映亮他眉间深蹙的纹路。
寂静之中，沈赏客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散入风中：“李叔，当年那个奸细，当真死了么？或是、逃了？”
正自思量的李岳骤然抬头，他放下手中军务，面色瞬间沉肃：“何出此言？”
沈赏客眸光微凝，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此次遇伏，太过蹊跷，临时决定的路线，随机选取的路径，却偏偏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且偏偏是我。”
她声音渐低，“我不愿疑心自己人，可这些时日，总觉其中有异。”
“你是怀疑，军中仍有内应？”李岳霍然起身，帐内空气陡然绷紧。
沈赏客摇首，唇角牵起一丝倦意：“不知，一切看似正常，正因太过正常，反教人不安。或许只是我多虑了。”
她终是暂压疑虑，将那份违和感强行按下。
李岳却已面色铁青，他眼中渐渐涌上血色，字字铿然：“宁可错防，不可错放！我们输不起第二次！当年镇北军三十万英魂的血债，总要有人偿！”
“会的。”沈赏客转首望向边城将军府的方向，眸光仿佛穿透营帐，落在那处改建的祠堂。
那里常年燃着长明灯，供奉着三十万将士的长生牌位。一位白发老妪、一个瘸腿老兵、一个断臂将士，日夜守护，不曾离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铮铮铁意：“总会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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