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1578年)
*
九月初,岩胜与归月姬的婚礼正在泷川天守阁举行。
婚礼的仪式共分为三日。
第一日的寅时,继国家仆人一大早便在门前堆起薪柴燃起火焰,这是用火烧掉晦气。
岩胜盛装打扮,他身着玄黑暗纹襦袢、深黑绸布吴服,外披淡紫金绣鹤纹长袖羽织,下穿黛紫马乘绔,系淡金菊纹腰带,腰插红雪右文字和肋差。
晴子将他的头发高高梳起系上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用她精心编织许久的黑绸绣芍药纹发带系起,又把如瀑布般柔顺美丽的暗红长发披散开来,整理了刘海。
她拿起胭脂,被岩胜手疾眼快地制止。
这又是要做什么?
“要化妆哦。”晴子笑起来,推开岩胜的手,在他不太情愿的眼神下为他画上淡淡的妆容,在眼角、脸上、嘴上轻点几下,这样可以显得精神十足、气色红润。
“完成了。”晴子把岩胜推向铜镜。
日渐成熟的少年端的是玉树风华、英武非凡。
他虽然才十二岁,站起来却已经高出了晴子一个头,甚至有时比起继国家主更有气势。
“岩胜少爷真是太好看了。”晴子夸赞道。
岩胜扫了一眼镜子说:“谁要是穿上这一身又画这么一脸也会很好看。”
人靠衣裳马靠鞍,镜子里英俊的少年郎却像戴着伪装的假面,岩胜移开眼神,他并不觉得自己长得多好看。
“胡说。”晴子却温柔地笑起来,她将岩胜的头发撩到他的耳后,手轻轻带过岩胜的胸前,低声细语:“岩胜少爷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看的。”
岩胜有一瞬间好像领悟到了晴子隐晦的暗示,但这时门外有人高喊“吉时已到”,于是岩胜转瞬间将这些异样扔到脑后,转身走出屋门,留下晴子一人孤独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晴子的神情渐渐地冷淡下来。
岩胜骑上仆人牵来的高头大马,这马儿身上也被美美装扮了一番,显得华丽富贵。
“走吧。”岩胜吩咐道。
于是他率先骑马跨过门口火堆余烬,身后武士仆人具是骑马跟随,长长的礼箱则坠在最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城往泷川天守阁而去。
路途上,岩胜他们会经过泷川城中心大道,这条道在十日前已经被整点清扫规整。
此时,天光微曦,道路两旁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一层又一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泷川家徽与继国家徽交相辉映,旗帜迎风招展,彩条猎猎,一切都是那么隆重。
岩胜一出现便迎来了热烈的欢呼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高喊着他的名字,希望英俊美丽的新郎官看向这边。
岩胜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整个人表情冷淡得很,他冷静地与群众挥手致意。
“那是继国岩胜?”
“天呐他好好看!”
“好羡慕归月姬!”
“这是我们大名女婿呀!”
“十二岁的剑豪呢!”
“太羡慕了能娶到归月姬。”
人群时不时传来热切议论之声。
“你说这继国大人成为大名女婿……以后会不会成为大名?”
“别胡说了!大名有儿子的!”
“那可说不准。”
这条路很短又很长。
当岩胜骑马而至泷川府大门时,他轻轻挥手,跟随而来的仆人们便与泷川家严阵以待的仆人们一起将围拢过来的人群挤开。
随后一人向岩胜递上一个小碗,碗里全是货真价实的渡来钱,这些钱被岩胜洒向人群,岩胜撒了九碗渡来钱,每一次都会迎来人群的热烈的回应。
撒完钱,岩胜便下马来,拎着马乘绔跨过门火进到泷川府,此时延绵两排尽是盛装打扮的吴服侍女,见他一进,便尽数跪下,齐声喊道——“恭迎继国岩胜大人。”
这一眼望去,跪拜的队伍延绵直至泷川天守阁门口。
三老女上前:“岩胜大人这边请。”
三老女前方开道,带着岩胜缓缓走向天守阁。
婚礼的仪式将在正殿举行。
此时原本阴沉灰暗的天守阁大殿已经被装潢一新,铺上了崭新的榻榻米,所有窗户都被打开来,清晨的阳光洒在大殿内显得神清气爽,主座上被铺上了绣制着安稳的红色绸布,屏风也换成了金色仙鹤南飞图。
岩胜眼熟的各位贵宾们都喜气洋洋地端坐在大殿两侧——竹马之交信濑,森兰丸、森乱、虎松、范斯滕、石田三成等同僚好友,颇为欣赏岩胜的羽柴秀吉,与泷川一益交好的神户信孝、明智光秀,织田信长之子织田信忠,德川家康之家臣本多忠胜以及其他岩胜不认识的宾客,将正殿挤得满满当当。
岩胜心中可惜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而主宾之一泷川一益按照传统将在第三日登场。
岩胜和归月姬将作为婚礼的主人招待宾客。
岩胜被引至右侧盘腿坐下,他背打得笔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对面是穿着幸菱花纹吴服,外罩白色罩衫,头盘发结戴着金叉花朵的归月姬,她画着时下流行的京都贵女妆容,显得神秘又高贵。她微微低垂脑袋,却用眼神端详岩胜,见岩胜与她视线对上,又羞涩一笑,偏过头去,不一会儿又重复以上步骤。
老女与家老跪坐在两人身旁,为双方倒上清酒。
岩胜举起杯子,归月姬照样而做,岩胜一口闷下,归月姬缓缓喝下。
接着侍从上菜,第一道菜放在高座漆盘内,先端到岩胜和归月姬面前,然后再端送给各位来宾。岩胜便作为“主人”开始车轮战敬酒,这是“第一轮”,同时奏乐声起。之后是第二道菜与“第二轮”敬酒,第三道菜及“第三轮”敬酒。
幸好岩胜喝酒功力了得,不然这宾客数量还真遭不住。
酒过三巡后,庄严肃穆的气氛远去,大家变得随意轻松起来,这时候便可以大快朵颐、开怀畅饮。
时不时有人便走过来祝贺两位新人。
“百年偕老。”
“五世其昌。”
“姻缘天定。”
“两位要早生贵子。”信濑道。
岩胜心道生个屁。
森兰丸、虎松、范斯滕和石田三成几位都非常尽兴,又拉着岩胜要拼酒,岩胜当然奉陪,一个接一个把他们喝退,把一旁观战的信濑看得瞠目结舌——姐夫胸怀海量。
那森兰丸喝醉了又要拿起刀来在大殿上胡乱表演着刀舞,引得宾客惊叫连连,生怕这醉鬼一个不注意戳到无辜群众。
岩胜只好叫人把他带去睡觉。
森兰丸闹完了,范斯滕又要闹,他跳出来说要给岩胜演奏荷兰的“婚礼进行曲”,因为没有钢琴,他抢了奏乐的三味线要自由发挥。
这一弹犹如魔音贯耳,差点儿把大家震出魂飞天外。
岩胜只好上前一记手刀砍晕范斯滕,扔给仆人,叫带下去睡觉。
岩胜眼神犀利地扫过另外两个酒鬼,要是还敢在他婚礼上做妖,同样手刀伺候。
石田三成和虎松立刻正经危坐品尝起泷川美食来。
“这个好吃,石田大人快尝尝。”
“这个也不错,虎松你试试。”
接下来,老女便引上歌舞伎开始表演起来,随后又是决斗表演、各种花样一个接一个,各种菜色一道接一道,总之筵席从中午一直闹到傍晚。
日落西山。
岩胜与归月姬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喝下交杯酒后,又在老女端上的带有双柄的盆里把手洗干净,然后便是看“吉书”。
接下来就被扔进洞房里,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这两新人要早早“困觉”。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岩胜心中长叹口气,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热闹都是他们的,孤独全是自己的”这种心情。
虽然他才是男主角,但是置身其中,一切却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岩胜心如止水。
此时归月姬害羞地低声唤他:“岩胜大人……”
岩胜见她抓着自己的衣角眼神却在偷看床,这可是明示。
岩胜一脸正经严肃地把她脑袋掰过来,让归月姬直直看着自己,岩胜语重心长地道:“我们睡觉吧。”
岩胜说的“睡觉”是真“睡觉”,他正经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平放胸口,闭上眼睛一副可以入土为安的姿态。
归月姬乖乖地躺在他身边闭上眼睛,就这样挨着岩胜大人睡觉很舒服。
于是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
岩胜一大早便陪着归月姬上天元寺还愿,这算是婚礼仪式的一部分。
他们新婚夫妇要向诸天神佛祈求保佑——保佑这段婚姻美满幸福,保佑家人平安健康。
“岩胜大人似乎不太开心。”归月姬参拜完佛祖便挽着岩胜的手臂倚靠在他身旁,小声地说。
岩胜双手合十默念经文,随后回她:“没有,我没有不开心,我很开心。”
“真的吗?”归月姬道。
“真的。”岩胜对她绽颜一笑,归月姬看呆了,然后红着脸靠贴紧岩胜,轻声说:“妾身也很开心……能嫁给岩胜大人是妾身此生最幸福的事情。”
岩胜听罢却很想叹息。
归月姬所谓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用“最幸福”来形容与他结婚这件事情却让岩胜感到内心很沉重,因为岩胜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给她幸福。
至少在岩胜看来,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他现在对归月姬也没有心动的感觉,因此未来会不会爱上她,岩胜也不知道。
看着那香火青烟缭绕扶摇而上,岩胜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忧虑,归月姬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离开了天元寺。
第三日。
岩胜与归月姬在正殿上拜见双方父亲。
这是婚礼的最后一天,按照仪式流程双方家长要在最后一天见面,正式结成秦晋之好。由于岩胜和归月姬的母亲都已去世,双方便只能拜见对方父亲。
岩胜看见身着正式服装端坐在正殿上方的两个男人,泷川一益虽然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与之对比的继国一世却显得萎靡颓废。
继国一世的状态很不好。
岩胜意识到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这也是为何继国一世这么着急要岩胜尽快结婚的原因。
“从今以后,岩胜,你不仅是我继国家的儿子。”继国一世道:“也是泷川大人的儿子。”
岩胜一拜,“是的,父亲大人。”
泷川一益哈哈大笑,话里有话:“继国大人生了个好儿子,我一定会好好培养他的,你就放心好了。”
继国一世淡淡一笑,点头称是。
最后,两位新人共拜家长,礼毕。
岩胜于归月姬正式结为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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