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时分,月寒霜重,分明已是夏季,深夜的穿堂风蜷缩在窗棂褶皱里,凉意开始蔓延。
谢令仪裹紧了身上衣衫,正要打水擦脸,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笃笃——”两声,老梨木门在叩响时泛起震颤,门环随即晃荡,恍若静潭被激起的纹络。
照夜还未回来,房间内只她一人,夜半敲门,恐怕无法善了。想通此处,谢令仪放轻脚步,悄悄踱到窗边,不过二楼,翻回去尚能逃命。
残月将她的影子剪成欲飞的蝶,女人蜷缩在雕花槅扇后的阴影里,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头,楼下传来响鼻声——枣红马焦躁扬蹄,铁掌在青石板上反复撞击。
李若澜从车窗旁露出张笑脸,唇畔笑意似在嘲笑她过于谨慎,他屈指叩了叩车壁,带着半分调侃的声调笑着:“恭候我主。”
谢令仪垂眸,碾碎眼底那道未成形的嗔怒,不再理会李若澜的嘲讽,踩着朱漆踏凳上了马车,直直往主位坐去。
“这时才到,你欠我碗馄饨。”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若澜揉了揉鼻子,只当她是嫌他来晚过于怠慢,慢声解释道:“铁骑幼孤已安置妥当,只是铜、铁两矿只勘采过半,我那三妹妹将要抵达陇西,余下的事怕不好办了。”
谢令仪点头,指尖轻叩紫檀小几,片刻后道:“既如此,带走所有矿石送至广平打盔练器,余下矿山,备好火石,一通炸掉。”
“炸掉?”
李若澜收起笑意,难得正色看她:“且不说矿产难得,若炸掉难保不惊动旁人。”
“那就选最热闹那日去炸。”
谢令仪敛眉,腕间缠丝金钏撞出清越声响,仿佛炸山只是平常小事,瞧出李若澜眉间不舍之色,重又劝告道:“不破不立,你家三妹妹的夫郎,是武陵公的长孙,此子骁勇善战,不管其护卫天家,或是自立为王,若此矿产落入他手,难保不会成为我方劲敌。”
她将茶水放置李若澜手边,循循劝诱:“此时不炸,来日这些矿石,就是刺向你我的刀剑。”
梁煜已与李若光成婚,过往盟约也应一概弃绝,谢令仪神色沉静,心道这就怨不得她另谋出路,男人靠不住,段怀临是,梁煜也是,如今,她只有靠自己了。
男人眉心略有松动,心知她此言不假,只是这连吃带拿临走还要把锅砸了的行为实在过于无耻,女人含笑的眉眼似淬火刀锋,正将他自幼临摹的《君子九容帖》从骨血里簌簌剥落。
他这才开始正视眼前的人,心跳如雷鸣震耳,沸腾之后趋于平缓,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如我主所愿。”
烈日熔金,火云压顶,伴随蝉鸣之声,李家预备祭祖的队伍也终于抵达陇西。
谢令仪临窗而望,队伍最首那对璧人分别骑着高头大马,梁煜打首,身着一袭玄色窄袖锦袍,身姿挺拔,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丝毫看不出先前受过伤的样子。
身侧正是着一身湘绣月华裙的李若光,日头打头顶照过,将少女耳尖儿照得仿若沁满胭脂。一旁的梁煜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捂嘴浅笑,侧着身子捶了他几下。
“令妹与梁指挥使,当真是佳偶天成。”
谢令仪收回视线,手中的黑子落入星位,棋盘上黑子四面围城,已然呈肩冲之势,胜负已定。
窗下马蹄声不断,男人视线掠过客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抚过胸口,衣袂深处藏着方蹂躏成团的丝帕,烧得他恨不能当下劈开那扇窗户,与人算一算旧账。
李若澜收回白子,低声抱怨道:“你若是还有恭贺之意,就该棋盘上让我两子儿,怎地杀气这样重。”
“啧,棋局无兄弟,我让你那也是害你。”
她这才露出丝笑意,听李若澜说起这几日府中动向,因要迎李若光回门,府中婆子丫鬟忙成脚打后脑勺:“要不说你家大姐姐治家有方,府中桩桩件件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这个兄长这时候倒成了闲人。”
谢令仪睨他一眼,她大姐姐谢令珠嫁的是李家二房少爷李若茴,不同于大房武将出身,二房走得是文官清流,当初谢父就是看中了李家二房少爷那手狂草,才将谢令珠嫁过去。
说起来是谢大姑娘经营有道,在广平郡靠那手珠算养活全家,也正因着她那经商之才,谢家族中迟迟不肯为她说亲,一并拖到了二十岁,直到谢令仪出嫁,谢三姑娘出了祸事,才草草给谢大姑娘选了李家。
李若澜收着棋子,细细打量她,察觉出她心思郁结,开口道:“矿石已然送出,左右不过这几日祭祖,不如你就住进李府,与你大姐姐见上一面?”
“人多眼杂,恐怕……”
她逃入广平,明面上已是废后,若再叫人瞧见她与李家夫人有往来,终归对她大姐姐名声有碍。
谢令仪退缩了,她连带上谢钧将脸面丢尽都无所谓,可谢令珠是她嫡亲姐妹,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那倒无妨。”李若澜嘴角上扬,绽出一抹微笑:“我的院子,寻常人进出不得,且有恶名在外,连仆从都未敢闯人,你放心住下就是。”
他扫了眼窗外,微微抬起下颌示意抬着红妆的队伍:“你瞧,这挑担的护卫身形肃立,行止有序,怕不是普通护卫。”
他屈起手指,在桌上缓慢敲击,意味深长道:“这位妹夫,来者不善啊……”
这话听得谢令仪心底一沉,梁煜是否对李若光有情且不重要,他能来陇西,怕也是为了那两座矿山。
原定炸矿之日是在三日后的祭祖,今夜李家大宴宾客,上下忙碌,她倒能混进去见一见谢令珠。
李家宴席定在酉时,此次回陇西的只有李若光并梁煜两人,李家为表重视,宗族里族老宗亲也都到场,府中院落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李若澜作为长兄坐在上位,唤来侍童将酒满上,状似无意道:“许是陇西地处偏远,怎么没听说三妹妹嫁入梁府,就要急着回来祭祖了?”
此话一出,席间气氛凝滞,见梁煜不接话,李若光抢先开口道:“大哥哥有所不知,阿煜前阵子为救我受了重伤,身体虚弱,此番我先带他回来祭祖,也是想开库门,取出簌玉凝露丹为他巩固身体……”
她说得轻松,却未注意席间其他人脸色微变,有意无意拿余光扫过李若澜。簌玉凝露丹取自天材地宝,有止血生津,化淤凝神之效,是李家传家宝之一,当年霜刃岭一战他断了双腿,镇北侯都未动用此药,如今竟要给一个外人补身所用。
李若光并未想到此处,只含情脉脉瞟了眼梁煜,含羞带怯道:“阿煜为我,出生入死,我自是要倾尽全力护他周全。”
“是嚒。”李若澜不咸不淡接口:“那看来父亲是同意了。”
席间诸人一看气氛冷淡,忙又热络祝酒,李若澜的声音淹没在庆贺声中,李若光被人围着亦是羞红了脸,又强撑着挡在梁煜面前:“你们别急着叫他喝酒,他伤还未好……”
这话一出就遭了一众叔伯嘲笑,总归是笑她女儿心性,还未嫁人就开始护短了。羞得李若光双颊微红,未语先怯。
那厢醉语叠浪,珠履交错,院中央这处院子烛火如豆,静静燃烧。
谢令仪与长姐坐在桌前闲话,照夜将人带来时毫不费力,听着外间此起彼伏的行酒令,再看长姐眼皮微肿,她就隐约有了猜测。
“大姐姐,你过得不好。”
谢令仪眉心隆起,声音里难得带出几分焦躁,长姐如母,况且她们一母同胞,谢令珠高兴与否,瞒不过她的眼睛。
“瞎说什么,倒是你,竟敢抢夺家主印,疯魔了不成?”
谢令珠强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匝银票塞在她手里:“钱不够就和姐姐说,别委屈住了……”
这话听得谢令仪鼻头一酸,对着长姐柔顺的眉眼,她生咽下打劫了两位皇商的事,将头歪在谢令珠怀里撒娇:“大姐姐,我此番来陇西有要事,三日后就走,你随我离开吧,那劳什子李若茴,他对你不好,护不住你,咱们休了他!”
呆在长姐身边,谢令仪难得卸去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带着几分娇憨和蛮不讲理,她家姐姐受了委屈,是李家不好,来由虽不明,总归是那个男人护不住她,没用的东西,自然要丢弃。
谢令珠摇头,摸着肚子眼中含泪:“无妨的,姐姐过得很好,你无需担心。”
她摸了摸妹妹脸颊,笑得温婉:“姐姐是瞧见你太高兴了……”
喃喃细语顺着窗口飘来,李若澜坐在黑暗中,夜风如麻绳将他层层包裹,渐次收紧,他在黑暗里蜷缩,伸手抓去,却是两手空空。
身后传来一阵轻巧脚步声,他迅速收拢情绪,转动轮椅,与来人对视,梁煜立在不远处,眼睛紧盯着院中那抹火光,幽幽道:“若澜兄,我有个帕子被风吹至院中,劳驾让我进去找找吧。”
夜色下,李若澜懒懒靠在椅背上,嘴角抿紧,轻笑出声:“若我就不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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